第一天上班，柳梦感觉自己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一件不合身的、粗糙僵硬的外壳里。那身统一发放的、布料廉价的深棕色围裙穿在她身上，勒得她喘不过气，也将她与过去那个穿着真丝连衣裙、坐在窗边品味咖啡的柳梦彻底割裂开来。
店长——那个叫小雅的年轻女人，简单地给她介绍了工作流程：如何操作老旧的收银机，如何区分几种基础咖啡和茶饮，餐牌上简餐的搭配，以及收拾桌面的标准。语速很快，夹杂着一些柳梦完全陌生的术语。她努力想记住，但大脑像是生了锈，那些信息左耳进右耳出，只留下一片混乱的嗡鸣。
早晨的客流还算平缓。柳梦被安排在收银台附近，学习点单和送餐。她僵硬地站在那儿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。有客人过来，她紧张得差点咬到舌头，声音细弱地重复着店长教的欢迎词。
“一杯美式，一份火腿三明治。”
美式？是哪个按键？柳梦盯着收银机上那些模糊的标签，手指悬在半空，迟迟按不下去。后面的客人开始不耐烦地轻咳。小雅店长皱着眉头走过来，飞快地帮她按了按键，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：“美食在这里，记住了。三明治在简餐区第二个。”
“哦，哦，好的，谢谢店长。”柳梦脸颊发烫，连忙点头。
好不容易点完单，收了钱，她端着托盘，小心翼翼地往客人座位走去。托盘在她手里显得格外沉重，咖啡杯里的液体随着她的脚步微微晃动。她全神贯注地盯着杯子，生怕洒出来，却没留意到脚下地面刚刚被其他同事拖过，还有些湿滑。
脚下一个趔趄，她惊呼一声，身体猛地失去平衡。托盘脱手而出，“哐当”一声脆响，咖啡杯摔得粉碎，褐色的液体和瓷片溅了一地。火腿三明治也滚落在地，沾满了污渍。
整个咖啡馆瞬间安静了一下，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。
柳梦僵在原地，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，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，又迅速褪去，留下冰冷的羞耻。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，有惊讶，有看好戏，有不耐烦。
“怎么回事？！”小雅店长快步冲过来，看着地上的碎片和污渍，脸色很不好看，“走路不看路的吗？跟你说了地面刚拖过要小心！”
“对……对不起，店长，我……”柳梦语无伦次，恨不得立刻消失。
“赶紧收拾干净！碎片小心点别划到手！”小雅店长语气严厉，转身又对受到惊吓的客人道歉，并表示会立刻重新制作。
柳梦蹲下身，手忙脚乱地捡拾着碎片，手指被锋利的边缘划了一下，渗出血珠，她也浑然不觉。她能听到旁边两个年轻女同事压低声音的窃笑。
“我的天，吓我一跳……”
“新来的吧？笨手笨脚的……”
“看她那样子，以前肯定没干过活……”
那些细碎的话语像针一样，扎进她的耳朵里。她死死咬着下唇，强忍着眼泪，加快了手上的动作。清理完地面，她几乎是小跑着回到后厨，感觉背上仿佛承载了千斤重的目光。
接下来的时间更是混乱。客人一多，她就开始手忙脚乱。记错了订单，把A桌的拿铁送到了B桌；客人要求咖啡去冰，她忘了备注，端上去的依旧是满杯冰块；收拾桌子时，差点把客人还没喝完的饮料当成空杯收走……
小雅店长的脸色越来越沉，训斥也变得首接而不留情面。
“柳梦！跟你说了多少遍了，单子要核对清楚！”
“客人要求去冰！去冰！听不懂吗？”
“动作快点！磨磨蹭蹭的客人都等急了！”
每一句训斥，都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剥掉她一层皮。她在这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女孩面前，卑微得如同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，只能不停地道歉，重复着“我知道了”，“我下次注意”。
然而，最让她难堪的，还不是工作的笨拙和年轻店长的训斥。
下午两点多，客流稍缓。柳梦正低着头，用力擦拭着吧台上的水渍，试图用忙碌来麻痹自己。门口的风铃响动，走进来三位衣着讲究、拎着名牌手袋的中年女士。
她下意识地抬头，准备说出那句练习了无数遍的“欢迎光临”，然而，当她的目光与其中一位穿着香槟色套装、妆容精致的女士对上时，她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住，血液都凝固了。
那位女士她也认识！是以前铂悦名媛会里打过几次照面的某位富太，姓什么她一时想不起来，只记得对方丈夫好像是做进出口贸易的。她们不算熟络，但在那种场合，也曾互相点头微笑，寒暄过几句。
那位富太显然也认出了她。目光在柳梦身上那件廉价的围裙和她憔悴的脸上停留了足足两三秒，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，随即，那惊讶迅速转变为一种混合着鄙夷和居高临下怜悯的复杂神情。
富太轻轻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同伴，朝柳梦这边使了个眼色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、近乎嘲讽的弧度。另外两位女士也看了过来，同样露出了惊讶和探究的神色，然后三人凑在一起，压低声音窃窃私语起来，目光还时不时地瞟向柳梦这边。
那目光，像烧红的烙铁，烫得柳梦浑身发抖。她猛地低下头，几乎把整张脸都埋进胸口，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。脸颊火辣辣地烧，耳朵里嗡嗡作响，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胸腔。
她们认出她了！
她们在议论她！议论她如今的落魄，议论她穿着服务生的围裙，在这里端盘子！
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地自容的难堪，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。她恨不得脚下立刻裂开一条缝，让她钻进去，永远不要再出来。她甚至能脑补出她们谈话的内容——“那不是赵远的太太吗？”“我的天，她怎么在这里端盘子？”“听说离婚了，好像还挺惨的……”“啧啧，真是世事难料啊……”
“柳梦！愣着干什么？客人来了看不见吗？”小雅店长不满的声音将她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。
柳梦猛地回过神，手忙脚乱地捡起抹布，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向那三位富太，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：“欢……欢迎光临，请……请问需要点什么？”
那位香槟色套装的富太看着她，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更深了，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、拉长的腔调：“哟，这不是……柳小姐吗？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。”
柳梦的脸瞬间血色尽失，嘴唇哆嗦着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“给我们找个安静点的位置吧。”另一位富太似乎觉得有些过分，淡淡地开口，算是解了围。
柳梦如蒙大赦，几乎是逃也似的将她们引到一个角落的卡座，递上菜单的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轻颤。整个过程，她始终低着头，不敢再看她们一眼。
点单，送餐，她都做得魂不守舍，错误百出。她能清晰地感觉到，那三道带着各种意味的目光，如同探照灯一样，始终跟随着她，让她无所遁形。
那一刻，她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人，而是一个被剥光了衣服、放在展台上供人评头论足的怪物。所有的尊严，所有的骄傲，都在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目光注视下，碎成了齑粉。
第一天的工作，在极度的笨拙、不断的训斥和这场突如其来的、让她恨不得立刻死去的“熟人相遇”中，终于熬到了尽头。
当她脱下那身象征着屈辱的围裙，走出咖啡馆大门时，外面的天色己经暗了下来。晚风吹在她脸上，带着凉意，却吹不散她心头的冰冷和麻木。
身体的疲惫远不及心灵的创伤。她感觉自己像个刚刚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逃兵，浑身伤痕累累，尊严扫地。
而这，仅仅只是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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