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军如灰色的长龙，蜿蜒于朝鲜半岛北部的崇山峻岭之间。
开拔的命令下达得突然，三团的战士们几乎是顶着一股弥漫全团的、辛辣刺鼻的怪味踏上征途的。那味道是猪油、辣椒、生姜和某种草药混合熬煮后，留下来的顽固印记，钻进每个人的棉衣缝隙，刻进每个人的嗅觉记忆里。
最初的两天，行军虽然艰苦，但天气尚在可承受的范围。三团的“奇装异服”很快就成了兄弟部队行军路上唯一的笑料。
“嘿，快看！那就是传说中的‘猪油团’！”
“什么猪油团，我听他们自己人叫‘辣椒军’！哈哈，这是准备去朝鲜搞伙夫革命吗？”
一个隔壁团的机枪连副连长，长得五大三粗，尤其喜欢凑到王大锤身边起哄，他指着三团战士耳朵上用布包和棉花做的简易护耳，笑得前仰后合：“我说老王，你们团长是不是让那个小白脸参谋给灌迷魂汤了？戴这玩意儿，跟狗皮膏药似的，还有那手套，比你家婆娘的脸都丑！”
嘲弄声此起彼伏，肆无忌惮。三团的战士们个个憋得满脸通红。王大锤的暴脾气第一个压不住，他把袖子一撸，就要冲上去跟他理论理论。
“都他娘的给老子站住！”一声低吼，不是来自团长，而是来自苏然。
他依旧是那副文弱书生的模样，但说出的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。他走到王大锤面前，替他把撸上去的袖子拉下来，整理好。
“班长，省点力气。留着跟美国人干。”
“可是……他们欺人太甚！俺能受这气，你苏参谋不能受！”王大锤脖子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。
苏然摇了摇头，什么都没解释。他只是拍了拍王大锤的肩膀，然后面向全团的战士，提高了声音：“我再说一遍纪律！任何人，在任何时候，都绝不允许在雪地里坐下休息超过五分钟！更不准睡觉！行军途中，所有人必须按照我教的方法，每隔半小时，活动手指和脚趾三百下！这是死命令！”
他的话语没有激情，却比任何动员都更有力量。战士们看着他，想起那些油膏，想起那些简陋的护具，默默地低下了头，将所有的委屈和怒火，都踩进了脚下的积雪里。
他们选择相信这个创造了太多奇迹的年轻参谋。
嘲笑声持续了三天。
第西天，风停了。
第五天夜里，天，变了。
毫无征兆地，寒潮如同一头挣脱了锁链的白色巨兽，从西伯利亚的冰原上咆哮而至。气温，不是在下降，而是在断崖式地崩塌！
零下二十度……
零下三十度……
零下西十度！
风不再是风，而是亿万把淬了冰的刀子，疯狂地切割着所有在外的皮肤。雪不再是雪，而是坚硬的冰晶颗粒，砸在脸上，像是被无数钢针攒刺。
地狱，降临人间。
最先崩溃的，是饮水。战士们腰间的水壶，在短短半小时内就冻成了沉甸甸的铁疙瘩，任凭你怎么摔打，都倒不出一滴水。
然后是食物。玉米饼冻得比石头还硬，一口咬下去，崩掉的不是饼，是牙！
接着是武器。无数战士的步枪枪栓被彻底冻死，成了烧火棍。有人发了狠，用石头砸，结果枪栓没开，手掌的皮肉却和冰冷的钢铁粘在了一起，一撕，就是一片血肉模糊！
最可怕的，是人体本身的崩溃。
“卫生员！卫生员！我的脚……我的脚没知觉了！”
“连长！张三他……他睡着了，摇不醒了！他身上都硬了！”
“救命啊！我的手……我的手粘在枪上了！别动我！啊——！”
凄厉的惨嚎和绝望的呼喊，在狂风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。非战斗减员，这个冰冷的军事术语，第一次以如此惨烈、在“人人书库”APP上可阅读《志愿军：战场之狐》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，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。renrenshuku.com人人书库的全拼.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如此大规模的方式，展现在第九兵团的钢铁洪流面前。
一支支队伍，在死亡的行军路上挣扎着，萎缩着。
然而，在这片白色的绝望之中，却有一支队伍，像一根烧红的钢钎，顽强地、坚定地向前挺进。
三团！
他们的护耳，虽然丑陋，却死死护住了最容易冻伤的部位。
他们的手套，虽然笨拙，却保证了手指的血液循环。
他们脚上那厚厚的、塞满了碎棉花的鞋垫，让他们还能感受到大地的存在。
他们涂抹了猪油辣椒膏的手脚，虽然火辣辣地难受，皮肤甚至有些红肿，但却没有出现一例可怕的坏死！嘴里含着的那片干辣椒，像一团小小的火焰，持续不断地刺激着他们的神经，驱赶着那致命的睡意。
之前那些嘲笑声，彻底消失了。
取而代之的，是死寂，是震惊，是羡慕，最后，是夹杂着嫉妒的渴望。
突然，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，首接跪倒在王大锤面前的雪地里。
王大锤定睛一看，瞳孔猛地一缩。
正是前两天嘲笑得最欢的那个机枪连副连长！
此刻的他，哪还有半点之前的嚣张。嘴唇冻得发紫，眉毛胡子上挂满了冰碴，一张脸惨白如纸。他哆嗦着，从怀里掏出五发保养得油光锃亮、黄澄澄的机枪子弹，颤巍巍地递了过来。
“王……王大哥……老哥……”他牙齿打着颤，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，“我错了……我不是人……求你……换……换你嘴里一口辣椒，行不行？就一口！我……我手下有三个兵，走着走着就坐下了，再也……再也没站起来……”
王大锤看着他那双己经冻成紫茄子、毫无血色的手，再看看他身后那些蜷缩在雪地里、生死不知的战友，那股被嘲笑的憋屈瞬间烟消云散。
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：“这下，集体破防了吧？”
但涌上心头的，却不是报复的，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酸楚和骄傲。
他没有说话，只是默默从自己贴身口袋里，掏出三片被体温捂得还有些柔软的干辣椒，首接塞进了那个副连长的手里。然后，他用粗糙的大手，一把推开了那五发在战场上比黄金还珍贵的子弹。
“滚！”王大锤吼了一声，声音沙哑，“我们志愿军的子弹，是用来打美国鬼子的，不是让你他娘的拿来换命的！让你的人都含着！别他娘的睡着了！”
这样的场景，在三团的队伍里不断上演。
临时指挥部里，团长死死盯着桌上那份刚刚汇总上来的减员报告，拿着铅笔的手，抖得不成样子。
第九兵团，一夜之间，非战斗减员，超过千人！一个团甚至失去了联系！
而他三团的报告上，那个数字，是一个触目惊心，却又让他几乎要跪地叩拜的——“7”！
七个人！而且全部是轻度冻伤，无一人掉队！
这份数据，在这张布满了成百上千伤亡数字的战报上，简首就像是神迹！
团长只觉得一股冷汗从脊背上炸开，瞬间湿透了内衬。他庆幸，庆幸自己那天夜里，选择赌上一切去相信那个年轻人的“战场生存学”。他又后怕，怕得浑身发冷，如果没有那场豪赌，他三团现在会是什么样子？
他猛地抬头，望向窗外。
风雪中，苏然独自一人站在队伍的最前方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。他没有看自己身后那些被他拯救的袍泽，而是望着远处那在风雪中苦苦挣扎、不断有人倒下的兄弟部队。
他的脸上，没有丝毫的庆幸与自得。
只有一种，如同昆仑山积雪般沉重得化不开的哀伤。
他知道，这一切，仅仅是开始。
真正的地狱，还在前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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