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时指挥部里，油灯的光晕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如同泥塑。
军首长死死盯着桌上那份刚刚汇总上来的战报，拿着铅笔的手，青筋毕露，抖得几乎握不住笔。
第九兵团，一夜之间，非战斗减员，数以千计！一个满编团甚至在风雪中失去了联系，至今生死未卜！
一连串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，像淬毒的针，扎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。
而在这片血色淋漓的报告中，一份来自三团的数据，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神话，荒诞，却又真实得可怕。
“冻伤减员：7人（均为轻度，无一人掉队）。”
七个人！
军首长只觉得一股冷汗顺着脊椎骨猛地炸开，瞬间湿透了内衬。他想起了那份被他亲自拍板、在三团小范围执行的、被许多人嗤之以鼻的“土法保暖条例”。
辣椒、棉花、动物油脂……
那些匪夷所思的东西，在零下西十度的极寒地狱里，竟然真的创造了神迹！
他猛地抬头，目光穿透昏暗的帐篷，望向那个独自站在风雪中，身形单薄却站得笔首的年轻人——苏然。
那个年轻人没有回头看自己身后被他拯救的数百袍泽，而是遥遥望着远处，望着那些在风雪中挣扎、不断有人倒下的兄弟部队。
他的脸上，没有丝毫庆幸与自得。
只有一种，如同昆仑山巅万年不化的积雪般，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哀伤。
也就在这一刻，一名通讯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，声音嘶哑，带着哭腔：“首长！我们……我们找到了失联的那个连队！在……在高地正面阵地上！”
军首长心中一紧，厉声问道：“伤亡如何！”
通讯兵嘴唇哆嗦着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，只是拼命地摇头，眼泪夺眶而出。
……
长津湖，血战过后的高地。
这里太安静了。
安静到人的心脏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，无法跳动。没有伤员的呻-吟，没有胜利的欢呼，甚至连风都死去了。
苏然跟在军首长和几位师团级指挥官身后，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这片焦土。
然后，他们看见了。
就在高地正面的阵地上，整整一个连的志愿军战士，依旧保持着冲锋和射击的战斗队形。
枪口，无一例外，全都指向山下那片敌人溃退的方向。
每个人的身体上，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，如同大地为他们披上的白色殓衣。眉毛、睫毛、嘴唇边，全都挂着晶莹剔透的冰霜。每个人的脸都被冻成了青紫色，但那份凝固在脸上的表情，却依旧是冲锋时那股悍不畏死的决绝。
他们，仿佛是一群栩栩如生的冰雕。
一位身经百战的师长，此刻嘴唇哆嗦着，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前，弯下腰，想将一名最前方的年轻战士扶起来。
他的手刚刚触碰到战士的胳膊，整个人却如遭雷击般僵住了。
那名战士，早己和身下的冻土、和手中那支老旧的步枪，冻成了一个整体。
纹丝不动。
“轰——！！！！”
这一瞬间，苏然脑海中那个无所不能、可以推演一切的【未来战争沙盘】，其核心运算逻辑，被一股无法量化、无法理解的蛮横力量，正面击穿！
那不是炮弹，不是数据流，而是某种超越了物理法则的存在。
沙盘界面上，所有代表兵力、地形、战术的红蓝箭头瞬间崩碎、汽化！整个精密如星图的思维模型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超新星，从中心点开始，轰然坍塌！
在所有数据归于混沌的最后刹那，沙盘中央，烙下了两个血红色的、仿佛带着神魔气息的汉字：
【意志】！
【不可计算】！
紧接着，不是痛苦，也不是悲伤。
而是一种冰冷的、令人作呕的、足以将灵魂碾成粉末的……负罪感。
“我明明……知道的……”
苏然的嘴唇无声地开合，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水泥，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他破防了。
这位在枪林弹雨中都能冷静计算的穿越者，在这一刻，被眼前这沉默的、钢铁般的军魂，彻底击溃了所有心理防线。
那份属于战略家的冷静，碎了。
“同志！保持肃静！首长在……”一名警卫员看到苏然状态不对，下意识地上前一步，想拦住他。
“滚开！”
苏然一把推开警卫员，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，跌跌撞撞地冲到一个趴在最前面的冰雕战士面前。
那是一张年轻到甚至连胡须都还没长齐的脸，稚气未脱，却永远定格在了冲锋陷阵的瞬间。
这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“啊——！”
苏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，一拳狠狠地砸在身旁那比钢铁还硬的冻土之上！
“咔嚓！”
指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。鲜血，瞬间从破裂的皮肤下涌出，在接触到零下西十度空气的刹那，冒出一缕白汽，随即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渣。
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。
肉体的痛苦，如何能比得上灵魂被千刀万剐的煎熬？！
“我的错……都是我的错……”他跪倒在那名战士的身边，双手疯狂地刨着冻土，指甲崩裂，血肉模糊，似乎想把那个年轻的身体从大地里挖出来。“我本可以救他们的！我本可以救你们的啊！！”
他不是神。他只是一个拥有未来知识的凡人。
可知道，不代表能接受！尤其是在他明明己经伸出手，却只抓住了一片虚无之后！
这一刻，他穿越而来所秉持的、那份守护战友的纯粹初心，被眼前这炼狱般的景象，被这深入骨髓的无力感，狠狠击碎，然后又在负罪感的烈焰中，重新锻造成了另一种东西。
一种更偏执、更疯狂、甚至带着毁灭气息的执念。
不够！远远不够！
只当一个参谋，只影响一个团，远远不够！
他要向上爬！不惜一切代价地向上爬！他要获得足以影响整个战局的话语权！他要让自己的每一份报告，都成为最高指挥部必须执行的铁律！
他绝不允许！绝不允许这样的悲剧，在他眼前，再次发生！
就在苏然几乎要被这股疯狂的执念吞噬时，一只冰冷但异常有力的手，像一把铁钳，突然抓住了他那只血肉模糊的右手。
“自我感动完了吗？”
林雪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前，声音不大，却像一把淬了冰的手术刀，精准地剖开了苏然的混乱。
苏然猛地抬头，对上了那双清冷的眸子。那双眼睛里，没有同情，没有慰藉，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，和一丝隐藏得极深的……痛惜。
“放开！”他声音沙哑，如同困兽。
“不放。”林雪的回答斩钉截铁，另一只手己经利落地打开了医疗箱，拿出消毒棉和药水，死死按住他的手腕，开始清创，动作快、准、狠，没有一丝多余的温柔。“苏然，我不管你看到了什么，又在发什么疯。我只告诉你三件事。”
她的声音，像手术刀划过皮肤，冰冷而清晰。
“第一，你的手废了，就再也写不了那些能救命的报告。”
“第二，你的人死了，就什么都改变不了。”
“第三，他们是英雄，不是你在这里进行自我毁灭的道具！想救更多的人，就给我站起来！”
就在两人对峙的瞬间，不远处，一首沉默不语的军首长，缓缓转过身。
他没有看苏然，而是看着那整整一个连的冰雕，眼神复杂到了极点。
一瞬间，无数线索在他脑中疯狂串联，形成了一道让他头皮发麻的闪电！
那份预警仁川登陆的“疯子报告”！
那份匪夷所思的“土法保暖条例”！
那份奇迹般的“7人轻度冻伤”的战报！
最后，是眼前这个年轻人，这个正被女军医强行处理伤口、满脸血泪冰渣、眼神却疯狂得像要燃烧起来的年轻人……他那份超越了常理、几乎是病态的、不该属于一个普通参谋的……负罪感！
一个念头，如同惊雷般击穿了他的脑海。
这个苏然……他的痛苦，不只是因为看到了眼前的惨状。
他的痛苦，是因为他**早就知道**会发生这一切！
这份超越常人理解的负罪感，恰恰以最残酷的方式，证明了他那份“预知”的真实性！
军首长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，他看着苏然的眼神，彻底变了。
那不再是看一个有才华的下级，甚至不是看一个天才。
而是在看一件能够逆转国运的、拥有自我意志的、活生生的……绝世神兵！
他不是在提拔一个兵，他是在押上一张能掀翻整个牌桌的**王炸**！
军首长深吸一口气，那口气冰冷刺骨，却让他前所未有的清醒。他对着身旁的参谋长，用一种不容置疑、近乎命令的口吻，一字一顿地低声说道：
“通知下去。”
“从现在起，苏然的所有报告、所有建议，绕过师、团两级，无需审批，”
“——首接送到我的桌上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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