营房的门，是关着的。
但苏然感觉，全世界的门，都对他关上了。
他被软禁了。没有审查，没有禁闭，军首长给了他最后的体面。
可这种体面，比一万句审判更伤人。
他像个活死人，被困在风暴眼中，眼睁睁看着外面所有人，都在朝着他指出的那个血色深渊，大踏步地狂奔。
空气里，全是大战将至的火药味。
还有流言蜚语的腐臭味。
“听说了吗？那个苏参谋，顶撞军首长，当场气得吐血，像拖死狗一样被拖走了！”
“我就说嘛，一个学生兵，能懂个屁的打仗！之前肯定是蒙的！”
一个他曾经在炮火中背出来的伤兵，如今拄着拐杖，路过他门口时，重重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。
“呸！纸上谈兵的玩意儿，差点让老子信了他的邪！”
那口唾沫，仿佛啐在了苏然的心上。
他的心，早就凉了，现在，只剩下被烈火反复灼烧的焦黑。
他不甘心。
托人带话给几位曾支持他的将军，得到的回复，是一堵堵冰墙。
“王副军长在前线，没空。”
“李将军说尊重会议决议。”
“周政委……把你的信原封不动退回来了。”
他成了一座孤岛，一座瘟疫之岛，所有船只都绕着他走。
夜，深得像一滩化不开的浓墨。
苏然双眼血红，死死盯着地板，那里就是他的沙盘。
【未来战争沙盘推演】在他的脑中疯狂咆哮，CPU己经烧到了极限！
敌军的佯攻部署、后勤欺骗、炮兵阵地的伪装、指挥官坎贝尔那深入骨髓的冒险基因……所有数据流汇成一个血淋淋的箭头，坚定不移地指向那个被所有人忽略的B点山谷！
结果不会变！
他没有错！
他终于痛苦地明白了。
这不是战术分歧。
这是他用21世纪的信息壁垒，对这个时代所有战争英雄的一次降维打击！
他无法解释！他的“大数据分析”，在侦察兵用命换来的“铁证”面前，一文不值！
他说的都是对的，但在这个世界，“对”，没用！
不行！常规的路，己经彻底堵死！
必须找到那个唯一能打破规则的人！
那个亲手将他捧上神坛，又亲手将他打入深渊的……军首长！
“开门！我要见军首长！”苏然像一头困兽，用拳头砸着门板，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，“我有天大的事！耽误了，我们所有人都要死！”
警卫被他疯魔的样子吓到，但还是去通报了。
半小时后，他站在了军首长的临时办公室里。
还是那盏马灯，豆大的火苗，照着老人那张沟壑纵横、疲惫不堪的脸。
“说吧。”军首长头也没抬，声音里听不出喜怒。
“首长！”苏然上前一步，浑身都在抖，“B点！结论不变！B点才是绝杀！我请求您，再给我一次机会……”
“够了。”
军首长打断了他，缓缓抬头。
苏然看到了一双和他一样，布满血丝的眼睛。那双曾锐利如鹰的眼睛里，此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。
“苏然，坐。”
苏然没坐，像一杆即将折断的标枪，死死地站着。
军首长叹了口气，自顾自地说：“你走后，我一夜没合眼。把你所有的报告，从仁川登陆，到长津湖保暖，全部又看了一遍，一遍又一遍。”
苏然的心，猛地一揪。
“我问自己，苏然会错吗？这个创造了无数奇迹的小子，这次真的疯了吗？”
军首长端起搪瓷茶杯，看着里面漂浮的茶叶梗，许久，才缓缓开口。
“我告诉你我的答案。”
他顿了顿，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，轰然砸下。
“苏然，我个人，信你九成。”
轰！
苏然的脑子嗡的一声！九成！
滔天的希望瞬间将他淹没！
然而，军首长的下一句话，却像一把冰刀，将他从头到脚，捅了个对穿。
“但是，作为这支部队的最高统帅，我不能用我个人九成的‘感觉’，去对抗摆在桌面上，十成的‘证据’。”
“我的背后，是几十万将士的命。”
“这个赌，我赌不起。”
“你……明白了吗？”
明白了。
苏-然-彻-底-明-白-了。
这不是信任问题，是立场问题。
是统帅的原则。
常规的路，被彻底堵死了，连一条缝都没剩下。
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，晃晃悠悠地走出办公室。夜风如刀，刮得他脸生疼。
他独自一人，麻木地走上军部外光秃秃的山坡，一脚踩空，整个人重重摔在砂石地上。
手掌，火辣辣地疼。
鲜血，混着泥沙，糊住了掌纹，也染红了他的视线。
血……
一瞬间，苏然笑了。
他趴在地上，肩膀开始剧烈地耸动，先是低低的、压抑的笑，然后越来越大声，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狂笑，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。
“哈哈……哈哈哈哈……”
“原来……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！”
他笑自己天真，以为凭借超越时代的知识就能改变一切。
他笑自己愚蠢，试图用逻辑去说服一群用生命和鲜血铸就信念的英雄。
他笑自己可悲，像个跳梁小丑一样，声嘶力竭地呼喊，却只换来怜悯和抛弃。
讲道理？
跟谁讲道理？
跟那些即将冲向死亡火力网的兄弟？
还是跟那一排排连遗言都没留下的“冰雕连”？
去他妈的道理！
去他妈的规则！
去他妈的“赌不起”！
军首长说他赌不起。
那些将军们说他们赌不起。
好，很好！
你们都金贵，你们的乌纱帽、你们的前途、你们背后的几十万条命，你们赌不起！
行！
你们不赌，老子来赌！
你们不敢掀的桌子，老子来掀！
狂笑声戛然而止。
苏然的表情，在一瞬间从癫狂转为一种令人心悸的、燃烧着一切的绝对冷静。
他缓缓地，从地上撑起身体。
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，所有的痛苦、绝望、不甘，都己燃烧殆尽，只剩下一片死寂的、足以冻结灵魂的寒芒。
既然道理没用。
既然证据没用。
那就用最原始、最野蛮、最无可辩驳的方式，来做最后的证明！
用命！
“哗啦！”
他不是爬起来的，是弹起来的！像一发被压进枪膛，即将射出的复仇子弹！
没时间了！
他不需要纸！撕开的军装内衬就是纸！
他不需要笔！掌心的鲜血就是笔！
他要冲回那个决定无数人生死的作战室！
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，给他们一份他们谁也无法拒绝，谁也不敢无视的——
血书！
军令状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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