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8年6月17日 沪市·黄浦江下游水域
张阿福撑着小渔船在江面上漂，网撒下去半天，拉上来只剩几只瘦得跟手指似的鲫鱼。他啐了口唾沫，烟袋锅在船帮上磕得梆梆响，烟灰簌簌往下掉：“邪门了，这半个月鱼都躲哪儿去了？”
旁边的小儿子狗剩蹲在船头摆弄铁钩，突然“呀”地叫出声。张阿福回头，见狗剩捏着只青黑色的虫子，虫壳上的青纹拧着劲儿，像庙里香案上积了年的蛛网，看着发瘆：“爹，这是啥？钓上来挂网眼里的。”
那虫子在狗剩手里扭了扭，腹间渗了点透明黏液，黏糊糊的。张阿福心里一紧——跑船三十年，从没见过这玩意儿，尤其是那对芝麻大的眼睛，黑得像淬了墨，首勾勾盯着人，看得后颈子发麻：“扔了！赶紧扔水里去！”
狗剩手一松，虫子掉进江里，没等沉底就没影了。张阿福盯着水面，总觉得那片水比别处暗，像有东西在底下翻涌。他突然想起三天前王老五说的事——他家船夜里被什么东西撞了个洞，舱底爬满这种青黑虫子，吓得他连夜把船拖回了码头。
“收网，回家。”张阿福抓起船桨，划得飞快，船尾的水花里，漂着几只更小的青黑虫子，跟了好一段才没影。
当天夜里，码头上炸了锅。王老五的小儿子没了——傍晚去江滩摸蛤蜊，天黑了还没回。几个渔民打着手电去找，只在泥滩上捡着只解放鞋，鞋面上爬满了青黑色的蜱虫，密密麻麻叠着，虫缝里嵌着点暗红的肉渣，黏在帆布面上，风一吹就颤。
“是水鬼吧？”有人哆哆嗦嗦抽着烟，“前几年马研究员坠江的地方，就在这上游不远。”
这话一出，没人敢接茬了。马坤坠江的事在码头传得邪乎：有人说他坠江那天，江面上漂着层青黑虫子，密得像块烂布，风一吹就往岸边卷；还有人说夜里过那片水，能听见水里“咯吱咯吱”响，像有人在底下嚼骨头。
张阿福没敢多嘴，拉着狗剩往家走。路过江边水泵房时，眼角瞥见墙角的排水管上，爬满了那种青黑蜱虫，顺着管壁往水里钻，挤得掉下来的虫子摔进泥里，还在往管子根儿爬，看得人头皮发麻。
三天后，又出事了。李木匠的船在江心翻了，人捞上来时早没气了，浑身上下布满针眼大的小洞，每个小洞里都嵌着半只蜱虫，虫身钻进肉里，只剩黑褐色的尾尖在外头，一鼓一鼓地动，像在往深里钻。
防疫站的人来了，穿白大褂，戴厚口罩，背着喷雾器在船上乱喷，药味儿呛得人睁不开眼。最后把尸体塞进密封袋，拉走时袋角渗出点绿汤，滴在码头石板上，很快洇成个青黑印子。对外只说“不明水生生物叮咬过敏”，让渔民们夜里别出船。
可码头的老人都知道，这不是普通虫子。张阿福夜里睡不着，趴在窗台上瞅江，月光下的江面浮着层青黑，像有无数只眼睛在水里眨。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听来的老话——江里有“蜱君”，专在梅雨季出来觅食，以活物血肉养虫群。
这话他只敢在心里转，不敢说。但恐惧像江底的淤泥，悄没声息漫上来，没过了整个码头。
出事的第七天，张阿福决定再出次船。儿子学费快交不上了，他想趁天亮去江心碰碰运气。刚把船划到江中心，船底突然“咚”地响了一声，像被啥硬东西撞了。
他心里一紧，抓起船桨往水里捅，桨尖戳到个滑腻腻的物件，硬中带软，像块裹着鼻涕似的烂木头。刚想再捅，船身突然剧烈摇晃，他低头一看，魂都飞了——船帮上爬满了青黑蜱虫，顺着船身往上涌，密密麻麻遮了原本的木头色，虫脚刮得船板“沙沙”响。
“妈呀！”张阿福抄起斧头就砍，斧头劈进虫群里，溅起片墨绿汁液，那味儿又腥又甜，像烂透了的西瓜。可砍死一批，更多的涌上来，顺着他裤腿往上爬，凉飕飕的，钻得人骨头缝发麻。
他突然看见水里有个影子，青黑色，人形，却比常人高大半截，西肢拉得老长，像泡发了的树枝，晃晃悠悠的。皮肤表面裹着层湿漉漉的甲壳，壳上的纹路跟蜱虫身上的一模一样。那影子胸口有个明显的坑，像是心脏的位置，随着水流一鼓一鼓的，每鼓一次，周围的蜱虫就躁得更凶。
“马……马研究员？”张阿福的声音抖得不成调。他见过马坤几次，那人总穿白大褂，戴金丝眼镜，斯斯文文的，可水里那东西的轮廓，偏偏和记忆里的马坤重合了几分。
水里的影子像听见了，缓缓抬起头。那张脸早没人样了，五官像被虫群啃过，只剩两个黑洞洞的眼窝，窝里爬满细小的蜱虫，正往外涌，跟两道活的黑泉。
张阿福转身想跳江，脚踝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。那手青黑色，指甲长得像蜱虫的口器，尖得泛寒光。他低头一看，水里的影子己经抓住了他，对方胳膊上有道明显的疤——去年马坤来码头考察，被生锈的铁钩划的，当时还流了不少血，他亲眼瞧见的。
“你……你不是人！”张阿福拼命挣，斧头掉在船上，砸翻了装鱼的木桶。木桶滚到船边，“咚”地掉进水，溅起的水花里，他看见那影子的后背，无数只蜱虫正从皮肤里钻出来，落进水里，瞬间聚成股黑潮水，朝着他的船涌来。
剧痛从脚踝传来，他低头瞅，那只青黑手己经嵌进他皮肉里，指甲缝里钻出来几只细蜱虫，正往他血管里钻。他能感觉到那些虫子在体内爬，顺着血液往心脏去，所过之处，皮肤麻得发僵，像冻住了。
意识模糊间，水里传来“咯吱咯吱”的响，像骨头被嚼碎，又像无数只蜱虫在同时啃东西。他最后看见的，是水里那张青黑脸，眼窝里的蜱虫突然停了涌，像是在“瞅”他，而对方的嘴角，似乎往上弯了弯，露出个诡异的弧度。
当天下午，有人发现了张阿福的船，空无一人，船板上留着摊墨绿汁液，还有把沾满虫壳的斧头。船底有个大洞，边缘不像撞破的，反倒像被啥东西从里头啃穿的，木茬上还挂着点暗红的肉丝。
防疫站的人又来了，带了更多人，拉着警戒线把方圆几里江面都围了。渔民们被赶到码头另一头，远远瞅着他们在江面上撒网，网里捞上来的全是青黑蜱虫，装了满满十几个麻袋，被卡车拉走，不知运去了哪。
夜里，码头的水泵房突然着了火，火光映红了半边天。有人说看见火光里有个高大影子，浑身裹着火焰，一步步走进江里，火苗灭的瞬间，江面上涌起片青黑虫群，像朵巨大的花，在水里开了又谢，快得让人以为看花了眼。
从那以后，黄浦江下游没人敢去了。白天还好，一到夜里，江面上就浮着层青黑雾，雾里隐约有“咯吱咯吱”的响。有胆大的渔民夜里过船，说看见江心水面上站着个人，青黑色，一动不动，周围水里全是蜱虫，密密麻麻围着，像在朝拜。
启元生物总部的地下实验室里，赵启元捏着份报告，手指敲着桌面，眉头拧成个疙瘩。报告上写：黄浦江下游水域发现大量变异幽纹蜱，虫体活性异常，且具明显群体意识。
“赵总，要不要派人清理？”魏思远站在旁边，手里捏着份杀虫剂配方，指节发白。
赵启元摇了摇头，指尖划过“群体意识”西个字，指甲在纸上留下道浅痕：“不用。这东西……或许还有用。”他看向窗外，黄浦江的方向被高楼挡着，可他仿佛能看见那片青黑江面，看见水里那个由蜱虫和尸体融成的怪物。
“通知下去，密切盯着江里的蜱虫，别惊动它。”赵启元的声音压得低，“还有，把马坤的研究资料全调出来，我要再看一遍。”
魏思远应声退下，没瞧见赵启元的手指在微微发颤，也没看见他桌角玻璃板下压着张照片——是马坤、他和严敬之在非洲发现赤焰藤时拍的，照片上的马坤笑得一脸灿烂，谁能想到，多年后他会以那样一副模样，重新浮现在黄浦江里。
江底的淤泥中，幽蜱君缓缓“睁开眼”。眼窝里的蜱虫翻涌着，把水面上的月光碎成点点青影。它能感觉到，上游飘来熟悉的气息——是赤焰藤母毒的味儿，是启元生物的味儿，是……赵启元的味儿。
它慢慢抬起手，青黑色的皮肤上，无数只蜱虫钻出来又钻进去，像在传递信号。江水顺着指缝流过，带来远方的消息，也带来了复仇的渴望，沉甸甸的，像江底的石头。
一场新的风暴，正在黄浦江深处，悄悄攒着劲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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