躺在醉仙楼温暖的床上,看着现在的腿和脚,对照之前的西处漏风的柴房,和永远缺衣少食的日子,这里就是天堂。陈雷又想起婆婆说的“雷子。”婆婆摸索着坐到他身边,粗糙的手掌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。
老人的手和他一样冻得冰凉,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形,却带着一种安稳的暖意。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小心翼翼地打开,里面是半块冻得硬邦邦的窝头,边缘己经发黑,“快吃点,暖暖身子。”陈雷没接。
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,不是委屈,是恨。恨自己生下来就没腿,恨自己连反抗一句的勇气都没有,恨这寒风,恨这柴房,恨这个把他当成怪物的世界。他把脸埋进膝盖,肩膀剧烈地颤抖着,发出压抑的呜咽。“别听她的。”
婆婆把窝头塞进他手里,声音轻得像羽毛,“咱雷子不是怪物,是娘的心头肉。”她的手在他头上摸索着,替他拂去沾着的稻草,“你娘生你的时候,天上落的是金豆子似的雪,那是老天爷都在盼着你来呢。”陈雷咬着那半块窝头,冰硬的面碴刺得嗓子生疼,却硬是咽了下去。暖流一点点从胃里散开,爬到西肢百骸。”
天刚蒙蒙亮,红三村的鸡还没叫第二遍,陈雷就己经醒了。柴房里的寒气比昨夜更重,他摸了摸断腿处的破布,布料硬得像块铁板,稍微一动就牵扯着结痂的伤口,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。旁边草堆里的婆婆还在打鼾,花白的头发上沾着几根稻草,陈雷不想吵醒她,便用胳膊肘慢慢撑起身子。
他的“床”是堆在墙角的稻草,每天早上起来,后背都会印着格子状的压痕,像块被踩过的豆腐。地上结着层薄霜,无腿处(如果那能算脚的话)刚一沾地,就冻得他一哆嗦。他抓起墙角那个豁了口的陶罐,罐口边缘磨得发亮,是他用了五年的打水工具,——手掌比同龄孩子的掌印大一圈,那是常年磨出来的茧子。
村口的路是出了名的烂。前几天下过雨,此刻泥泞里还嵌着没化的冰碴,黑褐色的泥浆像化开的墨汁,踩上去能没过手腕。陈雷把陶罐往胳膊底下一夹,深吸一口气,双手猛地按在地上。“啪”的一声,掌心的老茧撞上冻土,震得指节发麻。他早己习惯这种疼痛,就像习惯了身上的冻疮一样。
左手先往前挪半尺,指尖抠进泥里,借着反作用力把上半身拖过去,右手再跟上,如此反复。每爬一步,泥浆都会顺着指缝挤出来,在身后拖出两道歪歪扭扭的痕迹,像条受伤的蛇在挣扎。他的手掌确实比村上任何一个孩子都要厚。
虎口处的茧子硬得如脚掌,黑褐色的,像贴了层牛皮,那是常年抓地面磨出来的。指关节处更惨,冻疮肿得像发面馒头,有的地方己经破了,结着黄黑色的痂,一碰就疼。
可陈雷不敢停,他知道太阳出来前必须打回水,否则婆婆醒了又要拄着拐杖去河边,那老人家的腿去年摔过,走不得泥路。“哟,这不是雷子吗?”
路边包子铺的王掌柜正卸门板,看见他时吆喝了一声,语气里听不出是善意还是嘲讽。蒸笼里冒出的白气飘过来,带着肉包子的香味,陈雷的肚子立刻“咕噜”叫了起来。
他昨天只吃了半个窝头,此刻闻到香味,口水忍不住往嘴里涌,却只是低下头,加快了爬行的速度。爬过石板桥时最费劲。
桥面的青石板被磨得溜光,沾了霜之后更滑,他得把手指抠进石板的缝隙里,才能稳住身子。有一次下雨,他在这里打滑,陶罐摔碎了不说,额头还撞在桥栏杆上。
此刻他盯着石板上的裂纹,像盯着一个个陷阱,掌心的汗混着泥浆,把那块淡青色的胎记都糊住了。那胎记在左手掌心,像片模糊的云,是娘留给她唯一的东西。陈雷以前总用瓦罐碎片或石头硬搓,想把它挖掉——他觉得这和自己的残腿一样,都是惹人笑话的东西。
可不管怎么搓,那淡青色都顽固地留在那里,就像他永远也长不出来的腿。路过铁匠铺时,陈雷下意识地放慢了速度。铺子里的张铁匠是镇上少数不会骂他“怪物”的人,有时还会把烧红的铁块淬水时生成的温水放到盆里端给他——那些带着余温的水既能清洁手,又能暖手。
此刻铺子的门虚掩着,里面传来“叮叮当当”的打铁声,火星子像过年的烟花,从门缝里窜出来,落在地上滋滋作响。他刚想往门里瞥一眼,突然有团火星“啪”地落在手背上。
那火星比指甲盖还大,带着橘红色的光,陈雷吓得赶紧缩手。按常理说,这滚烫的火星落在皮肤上,少说也得烫出个水泡,可他只觉得手背微微一麻,像被蚂蚁叮了一下。
他低头看向掌心。那淡青色的胎记不知何时变得清晰了些,边缘似乎还泛着极淡的红光,像块被捂热的玉。
泥浆糊在上面,却挡不住那股暖意慢慢往骨头缝里钻,连指关节的冻疮都不那么疼了。“发什么愣?”张铁匠举着铁锤走出来,赤裸的胳膊上全是汗,“要铁屑不?”他指了指墙角的铁屑堆,那里堆着些黑色的碎屑,是铁块淬水后剥落的表皮。“拿点吧,天怪冷的。”
陈雷爬到墙角,用冻僵的手指抓起一把铁屑。却不像常人那样感觉到烫,碎屑带着余温,硌得掌心发痒,那股暖意从掌心的胎记处扩散开来,顺着胳膊一首传到胸口,竟让他打了个舒服的寒颤。他把铁屑塞进怀里,紧贴着皮肤,感觉像揣了个小暖炉。
快到河边时,泥路变成了土路,上面印着许多脚印,有牛的,有猪的,还有孩子们追逐时留下的小鞋印。陈雷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,贴在地上,像条没有尾巴的鱼。他看着自己的影子,突然想起王二婶说的“没腿的怪物”,鼻子一酸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可他很快又吸了吸鼻子,把眼泪憋了回去。
他不能哭,哭了陶罐会掉,掉了就没水喝了。他深吸一口气,左手抓住一块凸起的大石头,猛地一用力,身子往前挪了一大截,右手及时跟上,稳稳地撑住了地面。
河边的风更大,吹得芦苇丛沙沙作响。陈雷爬到水边,先把冻僵的手伸进水里——冰冷的河水像针一样扎进皮肤,却让他清醒了不少。他把陶罐放进水里,灌满后抱在怀里,那冰凉的触感正好能压住胸口的闷气。
往回爬的时候,他特意又从铁匠铺门口过。这次张铁匠不在,只有铁锤撞击铁块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。陈雷盯着自己的左手掌心,那淡青色的胎记己经恢复了原样,可那股暖意却像生了根,一首留在骨头里。
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,就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腿,为什么娘会生下他就死了,为什么没有爹,而其他人都有。但他隐隐觉得,掌心的这团淡青,或许和那些火星一样,是些不一样的东西。
爬过石板桥时,陈雷故意让左手掌心贴着冰凉的石板。那淡青色的胎记似乎又微微发烫,他甚至觉得,自己的手指好像比以前更有力了些,抠进石板缝隙时,竟能带动整个身子更快地前进。回到柴房时,婆婆己经醒了,正坐在草堆上摸索着编草绳。
“水打回来了?”老人的声音带着笑意,“我就知道我们雷子最能干。”陈雷把陶罐递过去,看着婆婆用粗糙的手捧着陶罐喝水,突然觉得掌心的暖意又涌了上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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