驿站里的空气混浊不堪，劣质烟草、汗臭和酥油茶的气味搅和在一起，形成一股令人头晕的暖流。陈铁头缩在角落一张油腻的桌子旁，面前摆着一碗几乎没动过的、漂着几片干瘪菜叶的汤面。他的耳朵像猎犬般竖着，捕捉着周围嘈杂声浪里任何有用的信息。
几个穿着破旧皮袄的马帮汉子正围着火塘大声划拳，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己运过的最值钱的货物；一个独眼的老头蹲在门槛上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，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漆黑的夜色；还有几个行商模样的人聚在一桌，低声交谈着，话题离不开沿途的匪患和越来越不太平的时局。
“……听说北边打得厉害，这路啊，是越来越难走喽。”
“可不是嘛，前几天过二郎山，还碰见溃兵了，差点把老子的货都给抢了！”
“这世道，能活着把货送到地方，就是祖师爷保佑了……”
陈铁头的心一点点沉下去。这些消息对他们目前的困境毫无帮助。他需要的是关于“黑水”，关于能治怪病的高人，或者至少，是关于附近哪里能找到可靠医生和药物的线索。
他几口扒拉完那碗没什么滋味的汤面，正准备起身离开，去用最后几块银元跟驿站的掌柜换些实在的干粮和盐巴，旁边那桌行商的谈话，却突然飘来了几个让他心头一跳的字眼。
“……要说怪事，前阵子我在雪山脚下那个叫‘塔公’的地方歇脚，听当地牧民说，他们那儿前些日子来了个外来的‘门巴’（藏语：医生），医术神得很！据说能用一种黑色的、像泥巴一样的药膏，治好连寺庙里的喇嘛都摇头的‘邪病’！”
“黑色的药膏？”另一个行商显然不太信，“别是唬人的吧？这年头，骗子可多了。”
“嘿，你还别不信！”先前那人压低了声音，却更显神秘，“听说那‘门巴’脾气怪得很，不住在村子里，一个人窝在雪山脚下的一处废弃牧屋里。找他看病的人，都得自己摸过去，而且他看病不收钱，只要……只要病人身上一件贴身的、带着‘气’的旧物，说是用来配药引子。邪门得很！”
黑色的药膏？治疗邪病？雪山脚下？
陈铁头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，血液似乎都加快了流动。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，没有立刻凑过去打听。他默默站起身，走到柜台前，用剩下的银元换了些青稞炒面和一小块宝贵的盐巴，又状似无意地向那满脸褶子的掌柜打听：“掌柜的，听说……这附近塔公那边，有个医术不错的门巴？”
掌柜的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下，一边找零几个铜子，一边慢悠悠道：“是有这么个说法。不过那人不常露面，神神叨叨的。怎么？小哥你家里有人害了‘不干净’的病？”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。
陈铁头心里一紧，面上却不动声色：“没有，就随便问问。走长路的，多知道个地方，多条路嘛。”他接过找零和干粮，不敢再多问，转身快步离开了这喧闹却暗藏窥探的驿站。
回到藏身的巨石后，白知微正焦急地等待着。看到陈铁头回来，她立刻迎了上来，目光里带着询问。
“有消息了！”陈铁头压低声音，将听到的关于塔公那个古怪“门巴”的事情快速说了一遍，尤其强调了“黑色药膏”和“治疗邪病”这两个关键点。
白知微听完，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光彩，那是一种在漫长黑暗中看到一丝微光时的激动。“黑色的药膏……治疗邪病……就在雪山脚下！”她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，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，“老鸦砬子那个怪人不知所踪，祥州的龙斗士说：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！这个突然出现的门巴，会不会……会不会就是他？或者，是同样懂得对付这种‘地脉阴煞’的人？”
这个猜测让两人的心都热了起来。尽管依旧充满未知，但那“黑色药膏”就像磁石一样，牢牢吸引着他们。许三笑胸口的灰黑色，不就是最诡异的“邪病”吗？
“塔公离这里多远？”白知微急切地问。
陈铁头在心里估算了一下：“从这驿站往西南岔出去，不算太远，但路不好走，全是上山的路，估摸着……紧赶慢赶，也得两天多。”
两天多……白知微回头看了一眼担架上毫无知觉的许三笑，他胸口的灰黑色在月光下显得愈发狰狞。时间，依旧是悬在头顶的利剑。
“不能再沿着古道往东南去雅州了，那样只会越走越远。”白知微果断道，“我们去塔公！去找那个门巴！”
目标瞬间改变。原本计划顺着茶马古道前往更大城镇寻求渺茫机会的他们，此刻毫不犹豫地转向，再次奔向那巍峨连绵、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雪山脚下。
第二天天不亮，他们就离开了古道，踏上了通往塔公的崎岖山路。这条路比古道更加难行，几乎是在不断地爬坡，空气也重新变得稀薄寒冷起来。远处的雪山峰顶在晨曦中闪烁着冰冷的白光，如同沉默的巨神，俯瞰着这几个再次闯入它怀抱的渺小生灵。
陈铁头拉着担架，每一步都踩在碎石和冻土上，发出沉重的声响。白知微跟在后面，努力保持着担架的平衡，她的体力消耗极大，嘴唇因为缺氧和高原的寒风而泛着青紫色，但眼神却始终望着雪山的方向，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。
途中，他们遇到了一队磕长头去拉萨朝圣的信徒，男女老少皆有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风霜和虔诚，一步一叩首，用身体丈量着通往信仰圣地的道路。那庄严而沉默的队伍，带给陈铁头和白知微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，也让他们的心境在焦灼中平添了几分肃穆。
第二天下午，他们终于抵达了塔公。这里是一片相对开阔的高山草甸，远处是巍峨的雅拉雪山，洁白的雪顶在蓝天映衬下圣洁无比。草甸上散落着牧民的黑色帐篷，成群的牦牛像黑珍珠般点缀在枯黄的草地上，一座规模不大的喇嘛庙金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
按照驿站听来的描述，他们没有进入村落，而是沿着草甸边缘，向着雪山脚下更偏僻的方向寻找。经过向一个放牧的孩童比划着打听，他们终于在天黑前，找到了那处位于背风山坡下、几乎半埋入土中的低矮废弃牧屋。
牧屋是用石块和泥土垒成的，低矮破败，屋顶铺着的草皮己经枯黑，门框歪斜，挂着一块分辨不出颜色的破毡子当门帘。周围寂静无声，只有寒风掠过荒草发出的簌簌声响。
这里，真的住着那个能治邪病的门巴吗？
陈铁头和白知微对视一眼，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和期待。陈铁头将担架轻轻放下，示意白知微稍等，他深吸一口气，走上前，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那块脏污的毡子门帘。
牧屋内光线昏暗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、混合了草药、泥土和某种腥气的古怪味道。借着从门口透入的微光，可以看到屋内角落铺着干草，一个穿着看不出原色、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，正背对着门口，蹲在一个小火塘前，似乎在捣鼓着什么。火塘里跳跃着微弱的火焰，映得那背影有几分佝偻，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诡异。
“请问……”陈铁头试探着开口，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。
那蹲着的身影动作顿了一下，然后，极其缓慢地，转过了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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