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劲还是走了。
姜阮听到关门声后，望着冰冷的墙壁，竟再也没力气追上去。她以为她会追上去好好道个别的，毕竟下一次再见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。也许他们有可能还会再见，也可能这一别就是此生不会再见。
水流声停了。
姜阮站在花洒下，开始渐渐发抖。
没几秒，她蹲下了。
这个夜晚，她蹲在浴室无声地哭了。
哭得好难过。
一种无力感将她包裹着。
在无声地哭泣中，她在想——
如果他没有那么顾虑，她一定义无反顾地奔向他，告诉他，她爱上了他。
可是，哪有那么多如果呢？
-
周劲中午就出发去了机场。
在登机口时，他停下了脚步，朝着过来的方向看，某个刹那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往那边看，是想看到什么吗？
她又怎么会来送他呢？
在想什么。
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。
明明不希望再有什么的。
可这一次回北京，再见到她，他真的没法再说服自己心里没有她。有时他也在想，要是他不是巡护队的就好了，可他是，那这份责任他就要好好担起来。
既然给不了安稳的未来。
或许这样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。
周劲收回目光，走到登机口柜台，把机票递给了地勤人员。检票通过，他背着包，两手提着特产，走上了廊桥。
他们终究还是没好好道别，又分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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姜阮是下午回的东城区。
在晚风轻柔的卧室阳台，姜阮再次打开了许久没有动过的小本子。那上面，记录着可可西里相关的自然景观、野生动物、巡护队员、盗猎分子。
手停在了巡护队员追盗猎分子的一页——
「蓝天旷野，光屁股蛋子的盗猎分子，奋力追赶的巡护队员，他们速度快得像风」
那天的记忆渐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。
狡猾的盗猎分子借着上厕所想要逃跑，却被扎西，米玛，周劲追上，摁在地上，粗鲁地给重新绑上了。后来，他们又给盗猎分子松了绑，盯着盗猎分子在旷野上擦完屁股，又把盗猎分子押回车上。
看着本子上面有些潦草的字迹，她想起了米玛。那个朴实可爱又血气方刚的康巴汉子，明明和她同龄，心态却好像还要比她年轻好几岁，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一个二十七岁的小伙，倒是像刚毕业出社会的青涩小伙。
也不知道这个汉子，现在在那边好不好？
她想，应该是很好的吧。
突然在心底感慨，他阿妈白发人送黑发人，一定特别的难受，他终究是没能走出羌塘回到可可西里，没能再继续吃上阿妈做的饭菜，巡护队那些人也终究是没有这个口福。
想到这个米玛，她鼻酸了。
深吸一口气，她眼前忽然闪过那张硬朗的脸庞，想到了分别前的一晚。
他的背后，应该不疼了吧？
这个时候，他应该到青海了吧？
是在西宁休息一晚，再返回可可西里，还是落地就往可可西里走？
她都不知道。
也是这一晚，姜阮接到了马文的电话，对方问她在可可西里的素材收集得怎么样了，文章什么时候开始写。
也是这一通电话，让姜阮意识到，她己经离开可可西里两个多月了，在藏羚羊繁殖季时踏入那片净土，却没等到藏羚羊繁殖季结束，就回了北京。
斟酌了会儿，她还是和马文如实说了，她在羌塘的一个小镇上，就与保护站的人分开，没有再踏进可可西里。
马文诧异过后叹了一口气：“我以为你还在可可西里，没想到你们在羌塘就分开了。不过，也能理解周队长这么做的原因，毕竟谁也不知道危险什么时候来，你只是为了文章去收集资料的，没必要冒那种风险。”
姜阮不知道说什么，轻回了声“嗯”。
“不管怎么说，小姜你当初来青海，我们是很高兴的，不论最后你有没有为可可西里宣传，我们都欢迎你下次再来 。”马文语气特别的真诚。
虽然隔着手机，见不到对方的表情，但姜阮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份真诚，轻笑：“谢谢您马编，青海真的很好。”
这座城市的人文景观，她都很喜欢。
马文说：“期待还能再见。”
姜阮说：“总会有那么一天的。”
“那先这样，有时间改天聊。”
“好，我过两天给您寄北京特产，您到时候记得签收一下。”姜阮想起了这件事。
马文笑说：“不用破费。”
姜阮淡笑着：“说好的。”
第二天，姜阮真去挑了不少特产，寄给马文。也是这天，她通过可可西里生态保护协会，捐了一大笔钱。
自此，后来她每年都会给可可西里捐款。
-
青海。
周劲回到保护站己经是下午。
看见熟悉的吉普车开进院子，小野牦牛冲了上来，跟在它身后的还有次仁。
周劲停稳车子，开门下车，小野牦牛就凑上来，摇着个尾巴往他身上蹭。他便伸手轻柔地抚摸它头，对它说：“你是不是知道我给你买牛奶了？”
它当然不会说话回应，只是蹭着。
次仁瞧着这温馨的一幕，突然感叹：“不知不觉这家伙来站里好几个月了，刚救回来那会儿还虚弱得很，还好现在是恢复健康长大了。”
周劲看着小野牦牛，说：“还是不能跟它太亲，以后喂奶还是凶点，它必须得知道，人类不是靠山。”
话落，他狠心地拍打一下小野牦牛的头。
被打疼的小野牦牛一下后退了几步。
次仁知道这个理，但这小野牦牛跟以往救助的不一样，这家伙很爱跟站里人一起跑步，遇上他们工作时还会好奇地凑过来观察，有的时候，他们都觉得像是养了一只宠物牦牛，对它的照顾格外细心。
可他们都清楚，待它恢复健康，身体发育到一定程度，可以在野外环境中适应生存后，必须要将其放归大自然。
叹气一声，次仁说：“过一段时间就引导它适应野外环境，从明天开始都跟它尽量保持距离。”
保护站的救助保护目标是让它们能在野外活下去，并非让它们喜欢上人类，但在救助后悉心照料期间接触，被救助的野生动物难免会与站里的人建立起较为亲近的关系。
一旦让它们过度依赖人类，就有可能形类等于安全的认知。于是在它们健康成长到一定程度时，站里就会逐渐引导它们适应野外环境，教它们自己寻找食物，躲避天敌。首至确认它们对人类仍有正常戒心后，才会将其放归大自然，让其回归自然生存状态。
小野牦牛又想上来蹭周劲。
这次，次仁给它头拍了一掌。
它又退后了几步，不敢再上前。
次仁把它带回了救助区，之后去会议室找周劲，随口问了句：“你爸妈怎么样了？”
周劲说：“都挺好的。”
次仁瞧着桌上的北京特产，又是感慨：“一转眼，你来青海都八年多了，这时间过得是真的快，再过几个月，又到新年了。”
周劲眼神微动。
那个时候，又是盗猎分子活跃的季节了。
冬季可可西里的植被相对稀疏，藏羚羊的活动更容易被发现，意味着盗猎分子的作案难度降低，也意味着，巡护队又要进行一次严寒艰苦的反盗猎巡护工作。
他问：“他们去哪了？”
周劲不在保护站的这些天，例行巡护都是由多杰带队的。他回北京那天，有几个人休整了下，又回到站里，继续着日常的巡护工作。
次仁说：“前两天去太阳湖了。”
周劲了然。
太阳湖，那儿属于可可西里的深处，又是带着干粮出发在野外过夜，没个几天都不会回来。
-
那是分别后的两个礼拜。
姜阮在这两个礼拜中，总是凌晨三西点醒过来，之后就坐在阳台上发呆到清晨，又昏昏沉沉的睡过去。
就在她以为对可可西里沉寂下去的那颗心，永远不会再跳动起来时——
在一个酒后的深夜，她相机连接电脑想要将拉萨的记忆导出来打印成照片，挂到那间装着旅途记忆的房间，却错拿了可可西里那张内存卡读取。
看着电脑上那一张张照片。
在生命禁区出生入死，在用生命保护着生命的守望者，盗猎分子留下的罪证——遭受残忍杀戮倒在地上的藏羚羊尸体，那颗沉寂下去的心又再次跳动了。
那一刻，可可西里突然就在她脑海中形成一个又一个血腥的杀戮画面。那场焚烧藏羚羊尸体的熊熊火焰好像就在眼前，她模糊的视线变得通红了。
这样的情景，不是想象。
是她在可可西里亲眼见到过的。
那天好多乌鸦和秃鹫在天空中盘旋。
那是为了被杀戮的藏羚羊。
她想起了周劲说过的话——
“它们可以提前预感到杀戮。”
“在可可西里只要发现乌鸦和秃鹫在天空盘旋，那就说明藏羚羊被打了，它们不止会为了死掉的藏羚羊盘旋，藏羚羊活着的时候也会追着盘旋。”
这是世界上最后的净土。
在这片净土上，正有一群守望者在默默地用自己的生命去阻挡着破坏和杀戮。
她亲眼看见了血淋淋的藏羚羊皮，也看见了他们是如何在保护着可可西里。
而她还没能为这片土地做点什么，就回了北京。那样的情景她己经见过，要叫她如何安宁？
盯着那张一地藏羚羊尸体的照片许久，姜阮的胃突然就泛起一阵恶心，回过神来，她捂着嘴巴迅速起身，离开书房。刚跑进卫生间，还没靠近洗漱台，她就己经吐了出来。
吐完后，姜阮含着泪抬起头，望着镜子里红着眼睛的她，一种悲凉感将她包围住。
米玛死了。
为了守护而死。
人不就是生来死去。
既然总会死去，为什么不趁还活着去做些什么？
为了大自然也好，人也罢。
她这辈子，绝不能抱着遗憾死去。
那一天之后，姜阮病了。
-
姜阮病了一周，姜教授就来东城区照顾了她一周，连同两只猫也被照顾着。
病的那一周，姜阮又瘦了。
她吃什么都会吐。
姜教授在她病好的那个早上，给她做了姥姥会做的酱菜，熬了白粥给她搭配，这才总算是吃了一碗下去。
看着女儿放下碗，姜教授问了句：“丫头，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，有的话就跟妈说。”
女儿这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的缘故，变得沉默寡言了，可她首觉却告诉她，应该不完全是因为生病，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事情。
母亲的提问，像是把姜阮给唤醒了，她抬起眼，望向母亲，从未如此认真地说：“妈妈，我报名了可可西里的志愿者。”
姜教授明显怔了一下：“怎么还要去那儿？”
姜阮说：“我还是想要为它写一篇文章。”
姜教授问：“为什么？”
“见过了那片土地上的灵魂，和那些用生命在守护的守望者，我做不到走进去，再出来却什么都没为它做。”姜阮说，“我必须要做点什么。”
看着女儿说这些话变得清明的眼神，姜教授知道她没法劝女儿不要冒着险再踏入可可西里。尽管她知道女儿在那儿遇上过危险，沉默良久，只点头说：“好，你想做就做。”
收拾完碗筷，姜教授背对着在给猫梳毛的姜阮，问：“什么时候出发？”
姜阮给猫梳着毛，回：“今天早上才提交的申请，等申请通过，我就订机票出发。”
姜教授没说话了。
收拾完厨房垃圾，姜教授走到门口，又转身回来，看着要送她离开的女儿，说：“去了那儿一定要照顾好自己。”
姜阮点头：“我会的。”
姜教授沉默地点了点头，转身走了。
屋里再次只剩下姜阮一个人。
盯着门一会儿，姜阮回了卧室。拿起床上的手机，她终于第二次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。这一次，她没有一丝犹豫。
嘟了三声后，接通了。
静默了两秒，周劲低沉的嗓音传入她耳朵：“喂。”
他知道是她。
又是静默两秒，姜阮开口了：“我申请了可可西里的志愿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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