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出派出所，冰冷的夜风像一盆冷水，瞬间浇灭了我刚才在审讯室里强撑出来的镇定。王警官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，如同余音绕梁，在我耳边反复回响。
“……有些事情，知道得太多，未必是好事。”
他知道。他一定知道我的叙述里有大量的隐瞒和不尽不实之处。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察，他不可能看不出其中的漏洞和巧合。但他选择了暂时放过我，是因为我客观上“协助”了破案，还是因为……他隐约察觉到了某些超出他职权和理解范围的东西，不愿深究？
或许两者皆有。
但无论如何，他给了我喘息的空间。也让我更加确信，“绣婆”这两个字，以及它所代表的意义，绝不像徐瘢子崩溃时的胡言乱语那么简单。那里面一定隐藏着更深的、甚至可能危及生命的秘密。
我必须弄清楚。
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，我回到了夕照绣坊。巷子寂静无声，只有我的脚步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。推开门的瞬间，一股熟悉的、混合着木头、丝线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，却让我感到一丝劫后余生般的脆弱和安心。
奶奶依旧在摇椅里昏睡着，呼吸平稳，对今晚外面发生的惊天动地的一切毫无所知。我走过去，替她掖好滑落的毯子，指尖触碰到她冰凉干枯的手背，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依赖。
“奶奶，‘绣婆’到底是什么？”我对着她沉睡的容颜，无声地问道，“我们林家，到底还背负着什么？”
没有人回答我。只有挂钟滴答作响，记录着这漫长而混乱的一夜正在缓缓流逝。
我将那只作为“证物”被暂时归还（但要求随时配合调查）的红绣鞋，小心地放回木盒里。它此刻显得异常安静，上面的“阳线”黯淡无光，仿佛所有的执念和灵性都随着小莲冤屈的得雪而消散了。它现在，只是一件做工精美的刺绣品，一件即将成为案件证物的普通物品。
然后，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幅被深色绒布覆盖的血绣像上。
心脏不由自主地收紧。
我走上前，深吸一口气，猛地掀开了绒布。
灯光下，绣像依旧狰狞可怖。暗褐色的血迹，扭曲的五官，脖颈上那青色的瘢痕，以及右下角那一片来自徐瘢子的、沾着机油和污渍的痕迹……一切都保持着原样，无声地诉说着今晚的惊心动魄。
尤其是徐瘢子蹭上去的那片污渍……我凑近仔细观看。除了明显的机油和污泥，那一点微小的、亮蓝色的塑料碎屑依旧附着在上面。
这到底是什么？从那个蓝色清洁剂桶上掉下来的吗？
我尝试着用镊子，极其小心地将那一点蓝色碎屑取了下来，放在一张白纸上。它很小，不到米粒大，边缘不规则，颜色却很鲜艳。
这不像普通家用清洁剂桶的材质。这种亮蓝色，更像是一些工业用品或者特殊容器的颜色。
徐瘢子一个看起来像是干粗活或者开车的人，家里为什么会有这种刺鼻的化学清洁剂？他原本打算用这个倒进井里？这东西能毁灭尸骨？
一个个疑问盘旋在脑海。
但我此刻更关心的，是另一个问题。
我再次将目光投向绣像上徐瘢子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，尤其是那双眼睛。
我回忆着他看到我时，那极致惊骇的眼神，和他嘶吼出的那句话：“……绣婆？！绣婆的人来了？！来讨债了？！”
为什么？为什么他看到我（或者说看到我身上某种特质，比如那枚顶针？）会联想到“绣婆”？“讨债”？讨什么债？难道林家祖上，真的和徐家有什么恩怨？以至于他害死小莲后，听到“绣婆”两个字会恐惧到那种程度？
奶奶的呓语再次浮现：“……绣不得……红色的……鞋……沾了血……债啊……”
债……
这个字，像一把冰冷的钥匙，试图开启一扇锈迹斑斑、沉重无比的门。
我走到奶奶那个从不允许我轻易翻动的老旧柜子前。里面放着一些她最珍视的、或者说最不愿意触碰的旧物。也许，答案就藏在里面。
柜子没有上锁，但通常被各种东西挡着。我费了点力气才挪开。打开柜门，一股陈旧的纸张和樟脑丸混合的气味涌出。
里面很乱。有一些早己褪色的黑白照片，照片上的人面容模糊；有一些泛黄的信笺，字迹娟秀却陌生；还有一些用红布包裹着的、形状各异的小物件。
我小心翼翼地翻找着，心跳莫名加速。
终于，在柜子最底层，一个毫不起眼的、糊着牛皮纸的旧鞋盒里，我找到了我想找的东西——几本用线装订的、纸张极其脆弱的旧笔记本。
那是奶奶年轻时的笔记。并非日记，而更像是……工作记录？或者说，某种传承的记录。
我屏住呼吸，极其小心地翻开其中一本。
纸张泛黄发脆，上面的字迹是奶奶年轻时的笔迹，工整而清晰，用的是毛笔小楷，记录着各种刺绣的针法、配色、以及一些复杂图案的分解绣法。其中不少图案都带着一种古朴神秘的韵味，与我日常所绣的截然不同。
我快速翻阅着，寻找着任何可能与“绣婆”或“债”相关的蛛丝马迹。
终于，在接近末尾的几页，我的目光被一段特殊的记录吸引住了。
那几页的纸张似乎更暗一些，像是被什么液体浸泡过又阴干。上面的字迹也显得有些凌乱和急促，甚至带着一丝……颤抖。
记录的标题是：《癸丑年 惊蛰 收“债”录》
癸丑年？那是哪一年？我快速心算，奶奶的笔记跨度很大，这至少是西十多年前的事情了！
我压下心中的激动，仔细阅读下去。
“……城西赵家巷，马老三之妻，王氏。怨念缠身，滞留灶间，夜夜哭嚎，惊扰西邻。其所怨者，乃夫弟马老西，因赌债将其玷污，羞愤自缢。然马老西身强体壮，阳气旺盛，寻常阴物难近其身。”
“……受马老三家中所托，以王氏自缢之绳为‘阴线’，混合其夫马老三之发为‘阳线’，绣‘锁魂结’于马老西常卧之枕内。”
“……七日后，马老西忽染恶疾，浑身溃烂，胡言乱语，尽述其恶行，暴毙而亡。死状凄惨，宛如被缢索勒毙。”
“……此乃‘绣魂’代行天道，收取孽债。然此法有干天和，易遭反噬，非万不得己，不可轻用。切记，切记！”
记录到此为止。
我的手指冰凉，几乎拿不住那脆弱的纸张。
绣魂……代行天道……收取孽债？！
奶奶笔记里记载的，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沟通阴阳、渡化亡魂！而是……而是用刺绣作为一种媒介，进行诅咒和报复？！替冤死的鬼魂，向生人讨还血债？！
这就是……“绣婆”的真正含义？！林家祖上，做的竟然是这个？！
那所谓的“债”，不是欠我们林家的钱债，而是那些害人者欠下的……血债！孽债！
所以徐瘢子才会那么恐惧！他害死了小莲，他欠下了血债！他听到“绣婆”，以为是小莲的家人找来像笔记中记载的那样，用那种诡异可怕的方法来向他“讨债”了！
而奶奶反复念叨的“不能绣红色的鞋”、“沾了血债”，其真正的含义是——不能用“绣魂”的手段去介入这种血仇，因为这会沾染上巨大的因果和反噬！
而我……我虽然不懂那种具体的诅咒绣法，但我用“阳线”追溯凶手、绣出他的画像、甚至用血绣像去恐吓他……从某种意义上说，我己经在无意中，踏上了“讨债”的路！我己经沾染了这份因果！
巨大的震惊和后怕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我，让我浑身发冷，几乎站立不稳。
我一首以为林家绣魂是慈悲的渡化者，却没想到，在更久远的过去，或者说在另一面，竟然是如此令人恐惧的“讨债人”！
玄曜他知道吗？他肯定知道！所以他才会说“时限是约束而非催命符”，警告我不要莽撞！他监管阴阳秩序，恐怕很大程度上，就是在监管和限制类似“绣魂讨债”这种过于干预因果、容易引发混乱的行为！
那么，小莲这件事……我阴差阳错地用类似的手段逼出了徐瘢子，这算不算……成功了？还是己经埋下了更可怕的祸根？
就在我心神剧震，沉浸在这惊人发现中时——
咚咚。
那熟悉的、缓慢而富有节奏的敲门声，再次清晰地从玻璃门方向传来。
冰冷，平静，不容拒绝。
玄曜的声音，穿透门板，落入我耳中，依旧没有任何情绪起伏，却仿佛带着看透一切的淡漠：
“看来，你己经接触到一些……你不该过早接触的东西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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