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7年的夏天,南宁的空气湿热得像拧不干的毛巾,蝉鸣声裹着热浪钻进出租屋的窗缝。郑跃强正趴在桌上擦他那枚褪色的军功章,门突然被轻轻推开,赵小萌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站在门口,帆布带子上还沾着点泥渍。
小姑娘己经长到齐肩高,梳着简单的马尾,额前碎发被汗水濡湿,贴在光洁的额头上。她的眼睛像极了赵曼诗,黑白分明,却透着股郑跃强骨子里的倔强,像头不服输的小兽。
“妈说我烦,让我来找你。”
赵小萌把她的书包往地上一扔,书包砸在水泥地上发出闷响。接着,她从侧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苹果,表皮还带着几道压痕,“她新找的那个叔叔,总瞪我,昨天还把我画的画扔了。”苹果是她从家里偷偷带出来的,一路攥在手里,己经暖得没有了凉意。
郑跃强看着女儿啃苹果的样子,牙齿咬在果皮上发出细微的声响,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,软了半截。
他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件干净的短袖,是单位发的劳保服,洗得有些变形,递过去时不敢看小萌的眼睛:“先换上,明天我送你去附近的中学。”
接下来的日子,郑跃强每天早上五点半就起床煮面条,给小萌碗里卧两个荷包蛋,自己则啃着咸菜配馒头。
他每天给小萌两块钱吃午饭的钱,看着她背着书包走进学校大门,才转身往单位走。可到了夜里,他总被噩梦惊醒——梦里总有越南战场上火光冲天的场景,女人举着火把追在他身后,火光照亮她脸上狰狞的疤;还有赵曼诗冰冷的脸,她坐在民政局的长椅上,说“我们离婚吧”时,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,比越南的雨水还冷。
有一次他陪着单位领导喝酒,喝到半夜才踉跄着回家。
推开门,看见小萌趴在桌上写作业,台灯的光柔和地洒在她脸上,月光从窗棂钻进来,落在她的侧脸上,竟有几分像年轻时的赵曼诗——那时赵曼诗还是医院里的播音员,穿着白色工装,梳着麻花辫,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。
邪念像疯长的藤蔓,突然缠上心头。他想起俘虏营里那些屈辱的夜晚,被敌人用枪指着头的恐惧;想起赵曼诗离婚时的冷漠,想起这些年独自一人的落魄。
酒精在血液里烧得他脑子发昏,眼前的小萌似乎变成了模糊的影子,分不清是女儿,还是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。
他悄悄走过去,粗糙的手因为常年干活布满老茧,抚上小萌柔软的头发时,指尖竟有些发抖。
小萌猛地惊醒过来,笔从手里滑落,在作业本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。她惊恐地瞪着郑跃强,眼睛里满是不解和害怕,声音带着颤音:“爸,你干啥?”
“小萌长大了……”郑跃强满嘴酒气地嘟囔,舌头有些打结,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似的蔓延开,“跟你妈年轻时一样好看……比她还好看……”他的手顺着头发往下滑,想去碰小萌的脸。
“不要!”小萌尖叫起来,声音刺破寂静的夜空,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回荡。她抓起床头的闹钟,那是个铁皮外壳的老式闹钟,狠狠砸在郑跃强头上。
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鲜血瞬间流了出来,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,流进眼睛里,视线变得一片血红。他看见女儿眼里的恐惧像把锋利的刀,首插心脏,比当年越南人的枪口还让他心慌——那是至亲之人的绝望,比任何武器都伤人。
郑跃强捂着头后退,酒意瞬间醒了大半。小萌趁机爬起来,抓起书包就往门外跑,拖鞋在地上蹭出刺耳的声响,很快消失在夜色里。
第二天一早,郑跃强在满地狼藉中醒来,头痛欲裂。他发现小萌不见了,书包扔在地上,拉链敞开着,里面的课本散落一地,语文课本的封面上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。
有页纸上用铅笔写着“我恨你”三个字,字迹用力得几乎划破纸页,笔画被泪水洇得发皱,晕开一片灰黑色的痕迹。
郑跃强就像疯了似的,找了三天。
他去中学门口等,从早等到晚,看着学生们三三两两出来,却始终没看见小萌的身影;他去火车站蹲守,盯着每一列进站的火车,生怕错过那个单薄的身影;他甚至硬着头皮回了趟南宁,敲开赵曼诗的家门。
赵曼诗听他说完夜里的事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,然后抬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郑跃强,你不是人!你连自己的女儿都害,你配当爹吗?”
那一巴掌打得他耳朵嗡嗡作响,却比不过心里的疼。
从南宁回来后,郑跃强像变了个人。他不再去酒馆喝酒,也不再和同事们吹牛,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发呆,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枯井。
同事们私下里议论,说他“中了邪”,只有他自己知道,心里有什么东西己经碎了,再也拼不回去。
有次在街上遇见郎一鸣,对方正带着一群学生搞化学实验,白大褂上沾着点碘酒,手里还拿着个试管,里面装着淡蓝色的液体。
郎一鸣看见他,热情地打招呼:“跃强,好久不见!听说你女儿来这边了?有空带她来我家吃饭,我爱人做的鱼香肉丝可好吃了。”
郑跃强的脸瞬间变得惨白,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。他支支吾吾地说“小萌回南宁了,家里有事”,然后转身就走,脚步慌乱得就像在逃跑。
他听见身后郎一鸣和学生们的笑声,清脆又响亮,像针似的扎在背上——他知道,有些事一旦做了,就像在心上刻了道疤,永远都抹不掉,也再也回不了头。
1988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,十一月就下了场小雪,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,像小刀子割似的。
郑跃强在单位门口的布告栏上看见自己的名字,红色的毛笔字写着“郑跃强同志调至档案室任管理员”,连带着他当了两年的科长头衔也没了——据说是有人举报他工作懈怠,领导顺水推舟把他调离了业务科。
他抱着纸箱往档案室走,纸箱里装着他的水杯、笔记本,还有那枚褪色的军功章。
路过传达室时,看见保安正驱赶一个流浪的小姑娘,那姑娘穿着件单薄的外套,头发乱糟糟的,手里攥着个干硬的馒头。背影有点像小萌,尤其是走路时微微低头的样子,和小萌小时候一模一样。
郑跃强的心猛地一紧,追出去喊“小萌”,声音在寒风里发颤。对方却像没听见似的,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巷口,单薄的影子在雪地里晃了晃,很快就被巷子里的黑暗吞没。
他想再追,腿却像灌了铅似的,迈不开步子——就算追上了,他又能说什么?难道说“爸错了”?可是,错了就是错了,伤害己经造成,再也无法弥补。
巷口的酒馆飘出劣质白酒的味道,辛辣刺鼻,勾得他喉咙发紧。郑跃强摸了摸口袋,
里面只有半包皱巴巴的烟,烟丝都快散了。他想起上个月的高中同学聚会,郎一鸣说自己带的毕业班考了全省第一,有三个学生考上了清华大学,说起学生时,眼里闪着光;他想起自己当年在新兵连,攥着拳头跟战友说“要混出个人样,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”,那时的意气风发,像场遥远的梦。
北风卷着落叶打在他背上,像无数只冰冷的手,扯着他往更深的黑暗里坠。
郑跃强突然蹲在地上,双手捂住脸,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,像个迷路的孩子似的,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,混在寒风里,很快就被吹散了。雪粒子落在他的头发上、肩膀上,很快积了薄薄一层,把他裹进了这片刺骨的寒冷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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