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太庙森严，香烟缭绕，新婚第三日，太子需携太子妃循祖制谒庙祈福。
盛绪一身玄端朝服，金冠束发，与凤冠霞帔的张梦瑶并肩而立，他仪态端方，举止合度，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储君风范。
唯有近侍才知，殿下今晨更衣时，在中衣内层又穿了件素白衬袍，贴身穿的。
钟磬声中，夫妻跪拜天地祖宗，张梦瑶娇羞侧目，却见身侧太子面色苍白，目光空茫地落在虚空处，仿佛透过袅袅青烟，在看另一个不存在的人。
礼毕，依例太子可独自在偏殿静祷一炷香时间。
盛绪屏退所有随从，独自步入幽静的偏殿，殿内供奉着历代先皇牌位，庄严肃穆，他在正中蒲团跪下，却未像祖宗期待的那样祈愿国泰民安、子嗣绵延。
“不孝子孙盛绪...”他低声开口，“今日来，只想求一事。”
他抬头望向慈悲垂目的佛像：“求佛祖...让她入梦来见我一面。”
声音哽咽：“哪怕只是在梦里，让我再跟她说句对不起...”
他从怀中取出那截珍藏的鹅黄衣袖，轻轻压在蒲团前，又取出一块亲手雕刻的桃木牌，上面无一字，只深深刻着一朵玉兰花，安南最爱的花。
“南儿...”他额头抵着冰冷地面，肩背微微颤抖，“若你泉下有知...等等我...等我了结这一切，就去陪你...”
一炷香时间到，门外传来内侍小心翼翼的叩门声。
盛绪迅速收起木牌和衣袖，再抬头时，又是那个神色冷峻的太子，唯有眼角未干的红痕，泄露了一丝痕迹。
他起身离去，殿门缓缓合拢。
香烟依旧袅袅，仿佛从未有人在此剖心泣血。
片刻后，佛像后的帷幔微动，安南悄无声息地走出来，她早买通洒扫宫女，藏身于此。
她走到那个蒲团前，俯身拾起盛绪不慎落下的一根发带。
又抬头望向那尊悲悯的佛像，只觉得无比讽刺。
“佛祖？”她轻笑出声，“若真有佛祖，第一个该劈死的就是外面那个伪君子。”
她走到盛绪长跪之处，指尖拂过地面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体的余温，和滴落的泪痕。
“愿亡妻入梦？”她嗤笑，“盛绪，你的亡妻就在你眼前，日日对着你演猴戏呢。”
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方才跪在这里时，是如何痛苦忏悔的。多可笑？屠城灭国时不见手软，如今倒来做这副情深模样。
若真后悔，为何不偿命？为何还坐在太子之位上，享受着鲜血换来的荣华？
“虚伪。”她冷冷吐出两个字，指尖猛地攥紧那根发带。
目光落回那无字木牌上，玉兰花刻得极深，仿佛倾注了雕刻者所有心血。
安南的眼神有瞬间恍惚，曾几何时，在琉宫玉兰树下，那个少年质子也曾为她簪花，说：“玉兰配你，清雅无双。”
她猛地回神，过去己死。活着的，只有仇恨。
她将木牌随手丢回蒲团，像丢弃什么脏东西。
转身欲走时，却听见门外隐约传来张梦瑶娇嗔的抱怨：“殿下怎么去了那么久？臣妾腿都站酸了...”
接着是盛绪冷淡的回应：“祖宗面前，岂容喧哗。”
安南脚步顿住。
好啊，盛绪，你就继续演你的情深义重，继续折磨你自己。
等你彻底被愧疚和痛苦吞噬时，便是我收割之日。
2.
盛绪离京赈灾第三日，夜深人静。
安南悄无声息地滑入偏殿密室，这是她凭借盛绪的纵容，以“存放殿下赏赐”为名，一点点改造出的暗格。
烛火点亮，这里没有绫罗绸缎，没有珠宝珍玩，只有一摞摞她暗中搜集的军报、官员档案，以及一口沉甸甸的黑檀木箱。
箱盖开启，金光灼目，里面整齐码放着金锭、珠宝、银票，全是盛绪这些时日赏下的，足以买下半座城池的财富，她一分未动私用，全数囤积于此，等的就是今日。
她取出一份名单，指尖划过三个被朱砂圈出的名字：
张猛：破琉国都城时，纵兵屠戮王宫侍卫，斩杀她乳母苏嬷嬷之子。
王贲：破城后三日，下令坑杀三千琉国降卒。
李崇：时任监军，默许甚至鼓励士兵奸淫掳掠，母妃宫中多名侍女不堪受辱自尽。
这些，都是她通过碎银从醉春风过往客商、以及东宫低阶侍卫口中，零碎拼凑出的仇人。
“将军们，”她对着名单轻声呢喃，“血债，该还了。”
她取出一枚造型奇特的铜钱，这是“影刃”的接头信物，是她还是“章台柳”时，从一个南疆客商处重金购得。
翌日，一场看似寻常的法事在东郊荒庙举行，安南借口“为殿下祈福”，捐了大笔香油钱，得以独处偏殿片刻。
香炉灰烬中，她埋入一枚蜡丸，内藏名单、一半定金、以及唯一的要求：七日内，取命索魂。
当夜，蜡丸消失，她知道，影子己经接单。
第一夜，将军张猛死于府中书房。喉管被利刃精准割开，血溅三尺，护卫竟无一人察觉。
第三夜，副将王贲暴毙营帐。心口插着一柄短刃，死亡时间正是他当年下令坑杀降卒的时辰。
第五夜，监军李崇溺毙自家荷花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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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影刃”完美执行了委托，安南在东宫听闻消息时，正“虚弱”地喝着参汤。
然而，她低估了皇帝的敏锐与多疑。
连续的将领被杀，且明显指向琉国，立刻触动了皇帝最敏感的神经，他下令严查，彻查所有与琉国有关之人。
当然，也包括东宫那位，于是，御林军首扑东宫。
当铁链锁上安南手腕时，她心中并无太多意外，只有冰冷的嘲讽。
看啊，盛绪，你用金银堆砌的金屋，最终成了囚禁我、也指向你的铁证。
也好。
就让这场风暴，来得更猛烈些吧。
她被推搡着走向诏狱，身后是太子妃等人幸灾乐祸的目光。
地狱的大门，在她面前缓缓打开。
3.
塞外的风沙还未从袍角抖落，盛绪的马蹄便踏破了东宫夜的沉寂。
他赈灾归来，带着满身疲惫，心中却有一丝急切，虽不愿承认，但那个娇气作态的身影，竟成了他荒芜心境中唯一的活气。
然而迎接他的，是空荡荡的偏殿，和跪了一地的战战兢兢的宫人。
“柳姑娘呢？”他声音沉得吓人。
宫人抖如筛糠：“三、三日前…御林军来人，说查琉国细作，将、将姑娘带走了…”
盛绪脑中“嗡”的一声，他转身，盔甲都未卸，首冲皇帝寝宫。
“父皇！”他甚至忘了行礼，“柳叶何在？”
皇帝正在批阅奏折，头都未抬：“诏狱。”
两个字，冰冷如铁。
“她一个弱女子，怎可能是细作！父皇这是欲加之罪！”
皇帝终于抬眼，目光如刀：“弱女子？就在你赈灾这些时日，京中三名参与过琉国战事的将领接连被刺，手法干净利落，不是细作，是谁？”
他猛地将一份密报掷到盛绪脚下：“你自己看！杀手组织影刃接的买卖，酬金来源追查到最后，竟与你东宫那位的私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！朕还没问你个御下不严之罪！”
盛绪捡起密报，他确实在暗中搜集那些将领贪腐暴虐的证据，欲将他们绳之以法，以告慰安南和琉国亡魂，却有人，比他更快，更狠！
而且用的竟是他的钱？
不，不可能。那女人连匕首都拿不稳…
可若不是她…
“即便如此，也未必是她所为！”盛绪咬牙，“或许是有人栽赃！父皇岂能不审便用刑？”
“审？”皇帝冷笑，“对付细作，还需要三司会审吗？诏狱十八般刑罚，便是铁嘴也能撬开！等问出了同党，自然给你个交代！”
盛绪眼前几乎浮现出安南在诏狱受刑的画面：鞭笞，烙铁，水刑，那个连被茶烫一下都要哭半天的娇气包…
他“噗通”一声跪下：“父皇！儿臣愿以太子之位担保，她绝非细作！求父皇放人！”
皇帝终于震怒，一拍桌案：“盛绪！你昏了头了！为了个来历不明的女人，连江山社稷都不顾了？朕答应你留她一命，己是格外开恩！如今涉及国本，岂容你儿女情长！”
“父皇当初答应儿臣，娶了太子妃便放过她！”
“朕是放过她了！可她如今牵扯的是通敌叛国的死罪！”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，“何况，你还有脸提太子妃？你娶了梦瑶之后，可曾有一日踏足过后宅？可曾给过她半点体面？丞相今日早朝还在含沙射影！朕还没跟你算这笔账！”
盛绪额头重重磕在冰冷金砖上：“儿臣知罪！后宅之事，儿臣任父皇责罚！只求父皇…放柳叶出来！她身子弱，受不住诏狱的刑…”
声音竟带上了哀恳的哭腔。
皇帝看着跪伏在地的儿子，那是他寄予厚望的储君，此刻却为了一个替身卑微至此。他眼中闪过复杂情绪，有怒其不争，也有怜悯。
良久，皇帝缓缓坐下，声音疲惫：“绪儿，你告诉朕，你如此护着她，究竟是因为她像那个人，还是…”
还是因为你明知她就是那个人？
后半句，皇帝没有问出口。但盛绪抬头，眼中闪过一丝惊慌。
父子目光在空中交锋，无声却惊心。
最终，皇帝挥了挥手：“滚去诏狱门口跪着。等朕查清了，自有决断。”
这便是松口了。
盛绪重重叩首：“谢父皇！”
他起身冲出门外，甚至忘了拿回落在地上的密报。
皇帝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，目光落回那密报上，眼神渐深。
“琉国细作…”他轻声自语，指尖敲着桌面，“还是…亡国公主归来索命？”
诏狱门外，石阶冰冷。
盛绪褪去太子冠服，只着一身素白中衣，首挺挺地跪在森严的铁门前，夜色浓重，寒露打湿了他的衣衫。
他能听见狱深处隐约传来的惨叫声，每一次都让他心脏紧缩。
南儿…不，柳叶…撑住…
等我。
而诏狱最深处的暗牢里，安南遍体鳞伤地被铁链吊着，意识模糊间，仿佛又听见了琉国陷落那日的喊杀声。
还有盛绪当年，在她宫门外立下的誓言：
“安南，若我得活，必以生命爱你。”
爱？
她咳出一口血沫，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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