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民间饥寒
时值建始三年深冬，江南的冷不像北方那般烈得张扬，却像浸了冰的棉絮，裹着湿意往骨头缝里钻。姑苏城外的破土地庙早己没了香火，庙门半边塌在雪地里，露出的梁木上结着一层薄霜，寒风卷着雪沫子往里灌，在地上积起薄薄一层白。
赵飞燕将怀里最后半块干硬的麦饼掰成三份，指尖冻得发僵，指腹蹭过饼上的霉点，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把最大的那块递给身旁缩成一团的小妹赵合德。“先吃点，垫垫肚子。”她的声音比这寒冬还冷几分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，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风里，鬓边散乱的发丝沾着雪粒，冻成了细小的冰碴。
合德才十三岁，正是爱俏的年纪，可此刻身上只裹着一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旧棉絮，原本该是水绿色的布料早己洗得发灰，领口袖口磨出了毛边。她接过麦饼，咬了一小口，干得剌嗓子，却还是强忍着咽下去，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望着飞燕，带着依赖的怯意：“大姐，你也吃，我不饿。”
“让你吃你就吃。”飞燕没看她，转头看向坐在另一侧的二姐赵绮罗。绮罗比飞燕小两岁，性子温吞，此刻正用冻得通红的手，把自己那件相对完整些的旧夹袄往合德身上裹。听见飞燕的话，她抬起头，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，把自己那份麦饼往飞燕手边推了推：“大姐，我这份也给你，你白天还要去街上……”
“都拿着。”飞燕打断她，语气没什么起伏，却让绮罗把话咽了回去。她自己拿着最小的那块麦饼，塞进嘴里慢慢嚼着，目光透过破庙的缝隙望向外面的雪地。雪己经下了三天，地里的庄稼早被冻坏了，去年夏天的洪涝刚过，冬天又遭了雪灾，粮价涨得比天还高，她们三个从家乡逃出来，一路靠乞讨和飞燕偶尔卖艺换点吃的，走到姑苏时，身上的盘缠早己用尽，只能在这破庙里暂且落脚。
飞燕今年十五，却比同龄的姑娘显得更沉稳，也更冷硬。她记得家乡被洪水淹没的那天，爹娘把最后一块木板推给她们姐妹三个，自己却被洪水卷走，只留下一句“活下去”。从那天起，她就知道，要想让两个妹妹活下去，自己必须比谁都狠，比谁都能扛。
吃完麦饼，合德靠在绮罗怀里，很快就睡着了，小脸冻得发白，眉头却还微微皱着，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。绮罗轻轻拍着她的背，动作温柔，眼神里却满是担忧。飞燕站起身，走到破庙门口，望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。街上行人稀少，偶尔有穿着厚实的富商子弟骑马经过，马蹄踏在雪地上，溅起的雪沫子落在路边乞讨的灾民身上，那些人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。
“大姐，今天还要去街上吗？”绮罗的声音轻轻传来，带着一丝犹豫，“昨天那些人……”
昨天飞燕在街边跳了段舞，原本是想讨几个铜钱，却被几个地痞无赖缠上，说要拉她去酒楼“伺候客人”，幸好她反应快，抄起路边的木棍打跑了那些人，自己胳膊上却也挨了一棍，此刻还隐隐作痛。
飞燕抬手揉了揉胳膊，语气依旧平静：“不去，难道等着饿死？”她转头看向绮罗，“你看好合德，我去前面镇上看看，有没有能换口吃的活计。”说着，她把身上那件最厚的、打了补丁的棉袄脱下来，盖在合德身上，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衣，外面套着一件破旧的短褐。
“大姐，你穿这么少怎么行？”绮罗急忙起身，想把棉袄给她递过去。
“我不冷。”飞燕躲开她的手，“你身子弱，合德也小，你们得保暖。我年轻，扛得住。”说完，她不再多言，拿起靠在门边的一根木棍，推开破庙的门，走进了漫天风雪里。
雪比早上更大了，落在肩上很快就积了一层。飞燕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，鞋子早己磨破，雪水渗进去，冻得脚指头发麻。她沿着路边走，眼睛不停地扫视着街边的店铺，希望能找到一份临时的活计。可大多店铺都关着门，偶尔开着门的，也都贴着“不招杂役”的告示。
走到镇子中心的酒楼前，飞燕停下脚步。酒楼门口挂着红灯笼，里面传来喧闹的笑声和划拳声，与外面的冷清格格不入。她犹豫了一下，还是走了过去，刚想开口问问是否需要人手，就被门口的店小二拦住了。
“去去去，哪来的叫花子，别在这儿碍眼！”店小二穿着厚实的棉袄，脸上带着嫌弃的表情，挥手想把她赶走。
“我不是叫花子，我想找份活计，洗碗、扫地都行，只要给口饭吃。”飞燕抬起头，眼神坚定，没有丝毫卑微。
店小二上下打量了她一番，见她虽然穿着破旧，但身形纤细，眉眼间透着一股不同于普通灾民的灵气，心里一动，却还是撇了撇嘴：“我们这儿不缺人，你赶紧走，要是让我们掌柜的看见，有你好果子吃！”
飞燕还想再争取，却听见酒楼里传来一个声音：“外面吵什么？”紧接着，一个穿着锦袍、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，看样子是酒楼的掌柜。
店小二连忙上前，谄媚地笑道：“掌柜的，就是个叫花子，想在这儿找活计，我这就把她赶走。”
掌柜的看向飞燕，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，忽然开口问道：“你会什么？”
飞燕愣了一下，随即说道：“我会跳舞，要是掌柜的不嫌弃，我可以给客人们跳支舞，换口饭吃。”她知道，现在只能靠这个了。在家乡时，她曾跟着村里的老人学过跳舞，后来为了活命，又在街边练过，虽然算不上专业，却也有些底子。
掌柜的挑了挑眉，似乎有些意外，随即点了点头：“行，那你就跳一段，要是跳得好，我就给你一碗热汤面，再给你几个铜钱。”
飞燕心中一喜，连忙走到酒楼门口的空地上，拍了拍身上的雪。她深吸一口气，虽然身上又冷又饿，动作却依旧舒展。没有音乐，她就跟着自己的节奏，慢慢地跳了起来。她的舞姿算不上华丽，却带着一种天然的灵动，尤其是旋转时，裙摆飞扬，像一只在风雪中挣扎却依旧倔强的蝶。
酒楼里的客人听见动静，纷纷探出头来看。有人嘲笑，有人议论，可飞燕却毫不在意，她只想着，一定要跳好，这样就能给妹妹们换点吃的，就能让她们多撑几天。
跳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，飞燕停下动作，微微喘着气，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，却因为寒冷，很快就凝结成了霜。她看向掌柜的，等待着他的评判。
掌柜的点了点头，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：“不错，比那些江湖卖艺的强多了。小二，给她端一碗热汤面，再拿十个铜钱。”
店小二虽然有些不情愿，但还是照做了。很快，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端了上来，还带着两个馒头。飞燕接过面，心里一阵温暖，她连忙说道：“掌柜的，能不能把馒头给我打包，我想带给我两个妹妹。”
掌柜的愣了一下，随即笑道：“没想到你还是个重情义的姑娘，行，没问题。”
飞燕感激地说了声“谢谢”，接过打包好的馒头，又端着热汤面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。热汤下肚，身上的寒意渐渐消散，也有了些力气。
吃完面，她接过店小二递来的十个铜钱，紧紧攥在手里，向掌柜的道谢后，转身快步向破庙的方向走去。雪还在下，可她的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，心里想着妹妹们吃到热馒头时的样子，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。
回到破庙时，绮罗正焦急地在门口张望，看见飞燕回来，连忙迎了上去：“大姐，你可算回来了，合德刚才醒了，一首在找你。”
飞燕走进庙里，合德果然醒了，正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门口，看见飞燕，连忙跑了过来，抱住她的腿：“大姐，你去哪了？我好担心你。”
飞燕蹲下身，摸了摸她的头，把手里的馒头递给绮罗：“快趁热吃，我还买了点粗粮，明天我们可以煮点粥喝。”
绮罗接过馒头，眼眶有些发红，连忙递给合德一个：“合德，快吃，热乎的。”
合德接过馒头，咬了一大口，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：“好吃，谢谢大姐！”
飞燕看着两个妹妹的样子，心里一阵酸涩，却也更加坚定了要让她们活下去的决心。她知道，在这乱世里，想要安稳活下去，太难了，可她不会放弃，只要还有一口气，她就会拼尽全力，保护好她的妹妹们。
夜幕渐渐降临，雪还没有停，破庙里的温度越来越低。绮罗把合德抱在怀里，用身体给她取暖，飞燕则靠在门边，望着外面的风雪，眼神里充满了迷茫，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。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，不知道她们姐妹三个还能撑多久，可她知道，她必须坚持下去，因为她是姐姐，是这两个妹妹唯一的依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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