楼道里的声控灯又坏了。
陈默摸着黑往上爬,三楼转角处堆着的垃圾袋散发着馊味,他下意识侧过脸,鼻尖却还是钻进一股混合着烂菜叶与消毒水的气息。这味道像极了他此刻的生活——廉价,拥挤,还带着挥之不去的窘迫。
掏出钥匙插进锁孔时,指节突然一阵发僵。他停下手,借着从楼梯间窗户透进来的月光打量自己的手。虎口处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,指腹上布满细密的茧子,右侧无名指第二关节微微肿起,那是下午给一个两百多斤的客人做推拿时,长时间保持发力姿势留下的痕迹。
“咔哒”一声,门开了。
出租屋只有七平米,进门就得弯腰。陈默把帆布包扔在褪色的地毯上,包里的精油瓶碰撞着发出轻响,那是他今天唯一的“战利品”——王店长额外奖励的半瓶薰衣草精油,说是他给常客李哥按得“舒坦”。可只有陈默知道,为了让那位挺着啤酒肚的男人满意,他的手肘在半小时前就开始发麻。
他踢掉沾着灰尘的帆布鞋,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。墙角的小冰箱嗡嗡作响,上面贴着的电费催缴单边角己经卷了起来。陈默走到窗边,把那扇锈迹斑斑的铁窗推开条缝,晚风裹着对面烧烤摊的油烟灌进来,带着孜然味的热气扑在脸上,倒比屋里的霉味好受些。
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,屏幕上跳动着“妈”的名字。
陈默的心跳骤然快了半拍。他深吸一口气,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,才按下接听键,声音刻意放得轻快:“喂,妈。”
“默默啊,”母亲的声音隔着电流传来,带着惯有的小心翼翼,“今天……累不累啊?”
“还行,不算太忙。”陈默靠在墙上,目光落在天花板的霉斑上,那团深褐色的印记像朵不断蔓延的花,“刚下班到家,准备洗漱休息了。”
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母亲在那头絮絮叨叨,“晚饭吃了吗?别总吃外卖,不卫生……”
“吃了,店里管的饭,有肉。”陈默撒谎了。其实他只在路边买了个凉馒头,就着免费的面汤咽了下去。
话音刚落,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阵窸窣的抢夺声,紧接着,父亲粗粝的嗓音像砂纸一样刮过耳膜:“陈默!你还知道接电话?!”
陈默的手指猛地攥紧,指节泛白。他能想象出父亲此刻的模样——一定是皱着眉,嘴角撇成难看的弧度,手里大概还捏着那只磨掉漆的搪瓷杯。
“我问你,你那破工作到底打算干到什么时候?”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,“今天你三姑来家里,问起你在哪儿上班,你让我怎么说?说我儿子整天给人摸来摸去?!”
“爸,那叫推拿,是正经手艺……”
“正经个屁!”父亲粗暴地打断他,“不就是伺候人的活计?跟澡堂子里搓背的有什么区别?我陈建国这辈子没跟人低过头,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!”
陈默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,发不出一点声音。窗外的烧烤摊传来一阵哄笑,有人在大声划拳,那些热闹的声响隔着玻璃渗进来,衬得他这边的沉默格外刺耳。
“下个月就给我辞职!”父亲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,“你表弟在工地当监理,说能给你找个活,虽说累点,但那是正儿八经的工作,风吹不着雨淋不着……”
“爸,我不能辞职。”陈默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,干涩得像砂纸摩擦,“店里这个月的提成能拿不少,陈锐的学费……”
“提你弟弟干什么!”父亲的火气更盛了,“他是大学生,花点钱怎么了?轮得到你用这种丢人现眼的钱来供?我告诉你,这周末你必须给我回来!要是不辞职,你就别认我这个爹!”
电话那头传来母亲小声的劝说:“他爸,你少说两句……孩子也不容易……”
“不容易?谁容易?我跟你妈供他吃供他穿,就是让他学这个的?当初让他复读他不肯,非要去学什么按摩,我看他就是故意气我!”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响,“你让他自己说说,过年的时候亲戚问起来,他那工作能说出口吗?陈锐同学的家长都是老师医生,就他哥……”
后面的话陈默没听清。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,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飞。手机从掌心滑下去,掉在地毯上发出闷响,但他没去捡。
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,指针指向晚上十点半。这个时间,陈锐应该正在大学宿舍里打游戏吧?昨天家庭群里,弟弟发了双限量款球鞋的照片,白色的鞋面上缀着金色的logo,配文是“兼职赚的第一桶金,犒劳自己”。下面堆着三十多个赞,母亲还特意私下发给他:“你看你弟弟多能干,你也得加把劲。”
陈默缓缓蹲下身,指尖触到地毯上的污渍。那是上次给客人做完上门服务,不小心蹭到的按摩油,洗了好几次都没洗掉,像块丑陋的疤。
他想起三年前那个夏天,父亲把录取通知书摔在他脸上。那是本地一所卫校的康复治疗专业,他本来以为能学个正经技术,可父亲红着眼吼:“学这个跟当伺候人的有什么两样?不如跟你表哥去工地搬砖!”
后来家里盖房子欠了十万块,债主找上门那天,母亲躲在屋里哭,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,烟头扔了一地。陈锐抱着书包说要退学打工,被父亲一巴掌扇在脸上。那天晚上,陈默收拾了行李,第二天就进了城里的按摩店。
店长王姐是个西十多岁的女人,涂着艳红的指甲,说话嗓门大,但心不算坏。她看陈默是个老实人,特意找了个老技师带他,说:“这行当看着简单,其实讲究多了。手要稳,力要匀,最重要的是懂分寸。”
第一个月发工资时,陈默寄了五千块回家。母亲打来电话,声音里带着哽咽:“默默,你别太累了……”可他分明听到父亲在旁边说:“知道累就赶紧换工作。”
从那以后,他很少回家。逢年过节就把钱打回去,自己留在店里值班。王姐说他傻,放着假不休息,他只是笑笑。他怕回家,怕看到父亲那张冷脸,怕听到亲戚们假意关心的打探,更怕看到陈锐躲闪的眼神——弟弟早就跟他说过:“哥,你那工作……能不能别跟同学提?”
手机还在地毯上震动,是家庭群的消息提示音。陈默伸手捡起来,屏幕上跳出一条新消息,是陈锐发的:“刚跟室友看完电影,这学期奖学金稳了![得意]”
下面紧跟着母亲的回复:“我儿子真厉害![玫瑰][玫瑰]”
陈默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,突然觉得肩膀又酸又胀,像是压了块石头。他抬手按向自己的斜方肌,指尖刚碰到皮肤,就感觉到一阵奇怪的触感。
不是往常的酸痛,而是……一种极其细微的跳动。
像有根看不见的线,埋在肌肉深处,随着他的按压轻轻震颤。陈默皱起眉,加大了力度。那“线”似乎被拨动了,顺着他的指腹微微滑动,紧接着,一股暖流顺着肩膀往下淌,原本紧绷的肌肉竟放松了些许。
他愣住了。
又试着按了按另一个酸痛点。指尖再次传来那种奇异的“触感”,像是能穿透皮肤,摸到那些纠结在一起的“结”。他屏住呼吸,指尖轻轻画了个圈,那“结”似乎散开了些,酸胀感明显减轻了。
“怎么回事……”陈默喃喃自语,低头看着自己的手。还是那双布满老茧的手,指缝里甚至还残留着没洗干净的精油味,可刚才那瞬间的感觉,真实得不像幻觉。
是太累了出现幻听了?还是……
手机突然响起来,屏幕上显示“王店长”。陈默吓了一跳,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。
“小陈啊,睡了没?”王店长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精明,“跟你说个事,明天上午十点,预约了个重要客人,点名要你做推拿。”
“重要客人?”陈默愣了一下。
“嗯,是个大人物,据说是什么公司的老总,腰不太好。”王店长的语气严肃起来,“你明天早点到,七点半就得来店里准备,我让赵姐把那个新到的药油给你留着。记住了,千万别出岔子,这人要是满意了,以后咱们店的生意……”
“知道了王姐。”陈默打断她,声音还有些发飘。
“行,那你早点休息,养足精神。”王店长顿了顿,又补充道,“对了,那位客人脾气可能不太好,你机灵点,少说话多做事,明白吗?”
“明白。”
挂了电话,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。陈默走到窗边,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窗。
外面的夜色浓得像墨,远处的写字楼亮着零星的灯,霓虹广告牌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斑斓的光影。马路上车来车往,车灯汇成流动的河,每个人都在奔赴自己的目的地。
只有他,像被困在这座城市的缝隙里。
陈默抬起手,借着远处的灯光打量自己的指尖。刚才那种奇异的触感还残留在神经末梢,像一粒投入湖面的石子,漾开圈圈涟漪。
他想起父亲的怒吼,想起陈锐的球鞋,想起亲戚们探究的眼神,想起那些躺在按摩床上的客人——他们有的傲慢,有的疲惫,有的会跟他聊几句家常,有的则连眼皮都懒得抬。他们都不知道,这个沉默的按摩师,心里藏着多少委屈。
手指又开始隐隐作痛,是今天累积的疲惫在作祟。陈默轻轻按了按太阳穴,这次,那种“跳动”感没有再出现。
也许真的是幻觉吧。他苦笑了一下,转身走向那张狭窄的单人床。
明天还要早起。那个重要的客人,那份不能丢的工作,那个需要用钱填满的家,像一座座大山,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陈默躺下来,把脸埋进散发着洗衣粉味的枕头里。窗外的霓虹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,在墙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,像根悬在半空的线。
他盯着那道光看了很久,首到眼睛发酸。
黑暗中,陈默缓缓握紧了手。掌心的温度慢慢升高,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苏醒。
也许,明天会不一样。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,就被他压了下去。他自嘲地笑了笑,闭上了眼睛。
生活哪有那么多不一样。对他来说,明天不过是重复今天的疲惫,今天不过是昨天的翻版。
只是他没发现,当他沉沉睡去时,右手的食指指尖,隐隐泛起一层极淡的光晕,像一粒落满尘埃的星子,在黑暗中,悄悄亮了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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