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舒心阁”的卷闸门拉起时，金属摩擦的吱呀声刺破了清晨的宁静。陈默站在玻璃门内，看着门外的人行道被朝阳染成淡金色，手里攥着的消毒喷壶还在微微发烫——那是他提前半小时到店，把六个包间的床单都换过一遍后，剩下的最后一点余温。
“小陈来得挺早啊。”王店长踩着高跟鞋从二楼下来，一身紧身旗袍裹着微胖的身材，领口别着朵假得发亮的红玫瑰，“我跟你说的那位贵客，十点准时到，你在三号房候着。对了，把那套新的白大褂换上，别穿你那件洗得发黄的。”
陈默点点头，转身走向休息室。更衣室的铁皮柜锈得厉害，他拉开属于自己的那格，里面除了叠得整整齐齐的工装，只有一瓶快见底的护手霜。这是他从超市特价区抢的，甘油含量高，能勉强缓解手指干裂，只是每次涂完都觉得指尖黏糊糊的，像沾了层没擦干净的精油。
换好衣服对着镜子照了照，白大褂的领口有些紧，勒得他脖子发僵。镜子里的青年脸色苍白，眼下泛着青黑，唯有那双眼睛还算亮，只是总像蒙着层雾，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。他想起昨天父亲在电话里吼的那句“跟澡堂搓背的没区别”，突然觉得这白大褂像件皇帝的新衣，看着体面，实则遮不住旁人眼里的轻视。
“哟，小陈今天穿得人模狗样的，是要见丈母娘啊？”赵姐的大嗓门从门口传来，她手里拎着个保温桶，里面飘出韭菜盒子的香味，“王姐说有大人物要来？我瞅着也就那样吧，上次来个自称老板的，还不是被我按得嗷嗷叫？”
陈默没接话，低头用酒精棉擦着推拿床的扶手。赵姐是店里的老资格，专做足疗，据说年轻时在洗浴中心待过，说起荤段子来面不改色，看他的眼神总带着点打量稀奇物的意思——大概是觉得，一个年轻小伙子干这行，要么是没本事，要么就是想走歪门邪道。
“说起来，你知道吗？”赵姐凑过来，压低声音，韭菜味混着她身上的廉价香水味扑面而来，“昨天晚上丽丽被个客人缠上了，非要加钟去酒店，听说王姐把那人骂了一顿才罢休。你说现在的男人，兜里有俩钱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……”
旁边整理工具箱的小周接话：“丽丽自己也不检点，上次给李哥按脚，手都快摸到人大腿根了。”
“那也比某些人强啊。”赵姐瞥了陈默一眼，话里带刺，“整天闷葫芦似的，除了按按按，连句客套话都不会说。要不是王姐护着，早被客人投诉了。”
陈默的手顿了顿，消毒棉在扶手上洇出一小片湿痕。他知道赵姐说的是上次那个公务员客人，嫌他话少，说“跟个盲人似的，一点情趣没有”。王店长当时打圆场，说陈默手艺好，就是性子腼腆，客人这才没深究。
“行了，干活吧。”他低声说了句，转身去拿精油。晨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，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细长的影子，像极了他心里那些说不出口的委屈。
九点刚过，店里就热闹起来。先是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，一边脱鞋一边抱怨“昨晚陪客户喝到吐”，赵姐捏着嗓子应和“老板辛苦”，把人往足疗区引；接着是对情侣，女孩娇滴滴地说“肩好酸”，男孩搂着她的腰笑“等会儿让帅哥给你按按”，那眼神扫过陈默时，带着点说不清的戏谑。
陈默守在三号房，听着外面的嬉笑声、脚步声、偶尔响起的争执声，指尖又开始隐隐作痛。他试着按了按自己的虎口，昨天那种奇异的“跳动”感没出现，心里竟掠过一丝莫名的失落。
九点半，门被猛地推开，一股浓烈的酒气冲了进来。一个敞着衬衫领口的男人踉跄着走进来，脖子上的金链子晃得人眼晕，嘴里骂骂咧咧：“妈的，跟那帮孙子喝酒，喝到老子头疼欲裂……你，赶劲的，给我按按头！”
陈默刚想说“先生请先换鞋”，男人己经一屁股坐在床上，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他脸上：“磨磨蹭蹭干什么？信不信我投诉你？”
“好的，您稍等。”陈默压下心头的不适，转身去调薄荷精油。这味道能提神，也能稍微盖过些酒气。
男人趴在床上，嘴里还在嘟囔着生意上的事，一会儿骂合伙人，一会儿骂客户，污言秽语像泼脏水似的往外倒。陈默的手指落在他的太阳穴上，用指腹轻轻打圈，力道放得很轻——醉酒的人血管脆弱，得格外小心。
“用点劲啊！没吃饭吗？”男人不耐烦地吼了一声，“你们这什么破店，技师都跟娘们似的！”
陈默深吸一口气，加大了力度。指腹按压在对方的风池穴上，能清晰地摸到那里的肌肉硬得像块石头。他想起王店长教的手法，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颈侧的筋络，由上往下缓缓推揉。
就在这时，指尖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震颤。
比昨晚更清晰，更强烈。像是有几条细细的线，死死缠在男人的颈椎两侧，每推一下，都能感觉到那“线”在微微挣扎。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，下意识地顺着那“线”的走向用力，指腹仿佛能穿透皮肤，精准地找到那些纠结的节点。
“嗯……”男人突然闷哼一声，刚才还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些，嘴里的咒骂也停了。
陈默心里一动，集中精神去“找”那些线。它们像是活的，在肌肉深处盘根错节，有些地方松松散散，有些地方却拧成了死结。他用指关节顶住最硬的那处，轻轻发力，就听“咔”的一声轻响，男人的脖子动了动。
“哎？舒服……”男人的声音含糊了些，带着点意外，“就……就按这儿，使劲点。”
陈默的额头渗出细汗。不是累的，是激动。他能“看”到那些紧绷的“线”在他的按压下慢慢舒展，像被解开的绳结。男人的呼吸渐渐平稳，后来竟发出了轻微的鼾声。
等他按完起身时，后背的白大褂己经湿透了。男人醒来，难得没骂人，掏出钱包抽了张一百块的扔在桌上：“还行，比上次那个强。”
陈默说了句“谢谢”，看着男人趔趄着离开，指尖还残留着那种奇异的触感。他走到窗边，看着男人钻进一辆黑色的轿车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——刚才那个对他呼来喝去的人，此刻因为他的手艺而舒展眉头，这算不算是一种认可？
“小陈，准备一下，贵客快到了。”王店长的声音在门口响起，打断了他的思绪，“我跟你说，这位是张总，腰不好，你手法轻点，别用蛮力。”
陈默点点头，刚要去换精油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。
“李哥来了！”赵姐的声音透着股谄媚，“今天还是老样子？足疗加SPA？”
“老样子没劲。”一个粗哑的男声响起，带着点不耐烦，“听说你们这儿新来个漂亮的？叫什么……苏晚晴？让她来伺候我。”
陈默的心猛地一沉。苏晚晴是上个月来的，比他小两岁，专做SPA，平时话不多，但每次见他都会点头笑笑。有次他给客人按完肩颈，手指抽筋，还是她递了瓶活络油，轻声说“多揉揉虎口”。
“哎呀李哥，您这消息够灵通的。”王店长的声音带着讨好，“晚晴今天上的晚班，要不我先给您安排别的技师？小张手艺也不错，人长得……”
“少废话！”李哥打断她，声音陡然拔高，“我就要那个苏晚晴！她什么时候来？我等！”
陈默走到门口，悄悄掀开帘子一角。只见一个矮胖的男人坐在沙发上，脖子上挂着串佛珠，手指上的金戒指闪得晃眼——正是上次赵姐说的那个，被丽丽“摸大腿根”的李哥。他身边还跟着两个年轻人，流里流气地打量着店里的技师，眼神不怀好意。
“李哥您消消气，”王店长陪着笑，递上杯茶，“晚晴十点半到，您先让小张给您按按脚，等她来了……”
“按个屁！”李哥把茶杯往桌上一墩，茶水溅出来，“我告诉你王淑芬，今天我要是见不着人，以后就别想我来你这破店消费！”
他的目光扫过店里，像巡视领地的野兽，落在陈默身上时，停了一下，嘴角撇出个轻蔑的笑：“哟，还有男技师？这年月，什么人都能来干这个了？”
赵姐在旁边捂嘴笑，小周低下头假装整理东西，王店长的脸色有些难看，却还是赔着笑：“李哥说笑了，小陈手艺好，不少客人点名要他呢。”
“哦？是吗？”李哥站起身，慢悠悠地走到陈默面前，一股烟味混着古龙水的味道呛得人难受，“那改天让你给我按按？不过我可告诉你，要是按得不舒服，别怪我砸了你这双吃饭的手。”
陈默攥紧了拳头，指甲深深嵌进掌心。他能感觉到李哥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，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轻视。就像那些亲戚，那些路人，那些躺在他手下却眼神倨傲的客人——他们都觉得，他这样的人，是可以随意拿捏、随意羞辱的。
“李哥，张总到了。”门口的接待员突然喊了一声。
李哥这才收回目光，啐了口唾沫，转身往外面走，嘴里嘟囔着：“算你小子运气好。”
陈默看着他的背影，首到那嚣张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，才缓缓松开手。掌心被掐出几个红印，和那些老茧重叠在一起，像幅丑陋的地图。
“发什么呆？张总来了。”王店长拍了拍他的肩膀，语气带着点后怕，“赶紧的，三号房。”
陈默点点头，转身走进包间。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推拉窗上，白色的床单泛着冷光。他深吸一口气，伸出手，指尖在空气中悬停了片刻。
刚才给那个醉酒男人按摩时的触感，李哥轻蔑的眼神，父亲的怒吼，陈锐的球鞋……无数画面在脑海里闪过。他闭上眼，再睁开时，眼底的迷茫淡了些，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。
门被推开，王店长领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走进来，脸上堆着笑：“张总，这就是小陈，我们这儿手艺最好的……”
陈默低下头，声音平静：“张总，请躺好。”
他的手指落在男人的腰上，这一次，没有刻意去寻找什么。但那些奇异的“线”，却像有了生命般，在他的感知里缓缓浮现。
霓虹初上时，陈默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舒心阁。李哥最终还是等到了苏晚晴，他离开时拍着苏晚晴的肩膀笑，那动作让陈默觉得刺眼。赵姐凑过来说“晚晴这丫头，怕是想攀高枝”，他没接话。
晚风带着凉意，吹在脸上很舒服。陈默抬头看了看天，星星很少，只有几颗在云层后面若隐若现。他伸出手，对着夜空轻轻握了握，仿佛想抓住些什么。
指尖空空如也，却又好像握住了全世界。
他不知道，在他转身走向地铁站时，舒心阁二楼的窗边，一个穿着浅蓝色工装的女孩正望着他的背影，手里攥着块没拆封的护手霜，眉头微微蹙着，像是在想什么心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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