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石家庄，空气中弥漫着燥热与不安。
张宝林坐在勇哥歌舞厅后间的破沙发上，数着手里一叠皱巴巴的钞票。这是他这个月修赌博机的收入——整整八百块，相当于在工厂干大半年的工资。电扇在头顶吱呀作响，吹出的风都是热的，但他心里却异常冷静。
“宝林哥，数钱呢？”李建起推门进来，一身酒气，脸上挂着得意的笑，“怎么样？比在厂里强多了吧？”
张宝林没抬头，继续数钱。他的手指因长期接触机油而略显粗糙，但数钱的动作却很熟练。“还行。”他淡淡地说，将数好的钱整齐地叠好，塞进牛仔裤口袋。
李建起一屁股坐在他旁边，递过一根烟：“勇哥说了，晚上有个活，需要咱们去趟天津。”
“什么活？”张宝林接过烟，就着李建起的打火机点燃。
“拉点货回来。”李建起神秘地压低声音，“一批南方来的‘好东西’，在天津港卸的货。勇哥说路上不太平，需要个机灵的跟着。”
张宝林吐出一口烟圈，没立即答应。他知道所谓的“好东西”多半是走私货，这比修赌博机风险大得多。但看着口袋里那叠钞票，想起父亲那间破旧的小院，他沉默了。
“一趟这个数。”李建起伸出五根手指。
“五百？”
“五千！”李建起凑近些，酒气喷在张宝林脸上，“干不干？不干我找别人了。”
张宝林的心猛地一跳。五千块，是他父亲五年的退休金。他掐灭烟头：“什么时候出发？”
深夜的国道像一条黑色的带子，蜿蜒在华北平原上。张宝林坐在货车的副驾驶座上，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树木和村庄。开车的叫李建设，是李建起的堂弟，话不多，但眼神里透着狠劲。
“第一次干这个？”李建设突然开口，声音沙哑。
张宝林点点头：“以前最多修修机器。”
李建设嗤笑一声：“修机器能挣几个钱？这年头，撑死胆大的，饿死胆小的。”
货车在黑暗中行驶了三个多小时，终于在一个偏僻的码头附近停下。几个黑影从暗处走出来，低声与李建设交谈。不一会儿，开始往车上搬货——是一箱箱的外国香烟。
张宝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他知道这是走私烟，被抓到要坐牢的。但他没有动，看着那些人熟练地装货，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。
“下来搭把手！”李建设喊道。
张宝林跳下车，接过一个箱子。很沉，上面印着陌生的外文商标。他的手掌被粗糙的纸箱边缘磨得生疼，但一种莫名的兴奋感让他忘记了疼痛。
货装到一半，远处突然传来警笛声。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。
“操！有条子！”不知谁喊了一声，几个人顿时西散奔逃。
李建设反应极快，跳上驾驶座就要发动车子。张宝林愣在原地，大脑一片空白。
“快上车！”李建设吼道。
张宝林如梦初醒， scrambling 爬上副驾驶。货车猛地启动，轮胎在泥地上打滑，然后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。
警车在后面紧追不舍，刺耳的警笛声划破夜空。张宝林紧紧抓住车门上的把手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，砰砰砰，像是要跳出胸腔。
“坐稳了！”李建设猛打方向盘，货车拐进一条小路。这条路坑坑洼洼，货车颠簸得厉害，几乎要把人甩出去。
后面的警车依然紧追不舍。一道光束突然照进驾驶室，是警车的探照灯。
“妈的！”李建设骂了一句，突然一个急刹车。张宝林猝不及防，差点撞上前挡风玻璃。
“下车！分开跑！”李建设推开车门，跳了下去。
张宝林愣了一秒，随即反应过来。他也推开门，跳下车，跟着李建设往旁边的玉米地里跑。玉米秆比人还高，在黑暗中像是一道道鬼影。
他们在玉米地里狂奔，身后传来警察的喊话声和脚步声。张宝林从未如此拼命地奔跑过，玉米叶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疼，但他不敢停下。
不知跑了多久，身后的声音渐渐远去。两人瘫坐在地上，大口喘着气。
“货...货没了？”张宝林喘着气问。
李建设冷笑：“命保住就不错了，还惦记货？”
休息片刻，两人悄悄摸回公路附近，发现货车己经被警察围住，正在清点货物。他们对视一眼，悄悄退后，沿着公路往石家庄方向走。
天快亮时，他们终于拦到一辆顺路的大货车，回到了石家庄。
勇哥的办公室里，气氛凝重。勇哥脸色铁青，李建起站在一旁，不敢说话。
“货没了，车也被扣了。”勇哥冷冷地说，“你们俩真是能干啊。”
李建设低着头：“勇哥，是突然来的条子，我们也没办法...”
“没办法？”勇哥猛地一拍桌子，“知不知道这批货值多少钱？啊？”
张宝林站在一旁，手心冒汗。他第一次见勇哥发这么大火。
沉默良久，勇哥突然叹了口气：“算了，人没事就行。货没了可以再搞，车扣了可以再买。”他走到张宝林面前，拍拍他的肩膀，“听说你跑得挺快？”
张宝林不知该如何回答。
“年轻人，有潜力。”勇哥笑了笑，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，数出十张百元大钞，塞到张宝林手里，“压惊费。”
张宝林愣住了。他没想到丢了货还能拿到钱。
“勇哥，这...”
“拿着。”勇哥摆摆手，“以后跟着我好好干，亏待不了你。”
从勇哥办公室出来，张宝林攥着那一千块钱，心情复杂。李建起搂住他的肩膀：“怎么样？勇哥够意思吧？跟着勇哥干，前途无量！”
张宝林没说话。他看着手中的钞票，突然觉得这些钱格外沉重。
接下来的几天，张宝林没有活干，整天在石家庄街头闲逛。他看见以前厂里的工友在路边摆摊卖日用品，看见有人蹬三轮拉货，看见建筑工地上那些汗流浃背的工人。他们一天挣的钱，可能还不如他修一次赌博机多。
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，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空虚。
一天下午，他在人民商场门口遇到了以前车间的大刘。大刘推着辆自行车，后座上绑着个木箱子，里面装着冰棍和汽水。
“宝林！”大刘惊喜地叫道，“好久不见！你现在在哪发财呢？”
张宝林支吾着：“随便混口饭吃。你呢？卖冰棍？”
大刘擦擦汗：“没办法，找不到好工作。一天能挣个十来块钱，够吃饭的。”他从箱子里拿出一根冰棍，塞给张宝林，“尝尝，老冰棍，解暑。”
张宝林接过冰棍，心里不是滋味。大刘在厂里是六级工，技术比他好，现在却沦落到卖冰棍为生。
“要不我跟勇哥说说，给你找个活干？”张宝林突然说。
大刘摇摇头：“谢谢了，但我这人有手有脚的，卖冰棍也挺好，踏实。”他顿了顿，压低声音，“宝林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...我听说你现在跟李建起那些人混在一起？那些人名声不好，你可得小心点。”
张宝林勉强笑笑：“我心里有数。”
大刘叹了口气：“咱们都是老实工人出身，别走歪路啊。”
看着大刘推着自行车远去的背影，张宝林站在原地，手里的冰棍慢慢融化，滴落在灼热的水泥地上。
晚上，李建起又来找他：“宝林哥，有个赚钱的买卖，做不做？”
经历了上次的惊险，张宝林有些犹豫：“什么买卖？”
“放心，这次不在外面跑，就在石家庄。”李建起神秘地笑笑，“知道胜利大街那片夜市吗？有人在那卖走私手表，生意火爆。勇哥想插一脚。”
张宝林皱起眉：“怎么插一脚？”
“简单。”李建起做了个收钱的手势，“让他们交保护费，不然就别想在那摆摊。”
张宝林的心沉了一下。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——收保护费就是赤裸裸的敲诈勒索。
“这...不太好吧？”他迟疑地说。
“有什么不好？”李建起不以为然，“他们卖走私货本来就是违法的，我们收点保护费怎么了？再说，有勇哥罩着，警察那边也好打点。”
见张宝林还在犹豫，李建起拍拍他的肩膀：“这样，明天你先跟我去转转，看看情况再说。”
第二天晚上，张宝林跟着李建起来到胜利大街夜市。这里人声鼎沸，灯火通明，到处都是摆摊的小贩和逛街的市民。几个卖手表的摊位前围满了人，摊主忙着收钱，连头都顾不上抬。
“看见没？一天能赚这个数。”李建起比了个手势，“咱们一人收他们一百一天，不多吧？”
张宝林没说话。他看见一个卖手表的摊主是个瘦弱的年轻人，看上去不到二十岁，正费力地向顾客推销产品。
“那个小崽子最好搞定。”李建起朝那个年轻人努努嘴，“一会儿你去跟他谈。”
“我？”张宝林一愣。
“当然是你。”李建起笑笑，“总得迈出第一步嘛。放心，我在后面给你撑腰。”
夜市快散时，李建起推了张宝林一把：“去吧，就现在。”
张宝林深吸一口气，走向那个年轻摊主。年轻人正在收摊，见张宝林过来，抬起头：“要收摊了，明天再来吧。”
张宝林环顾西周，压低声音：“兄弟，生意不错啊。”
年轻人警惕地看着他：“还行，混口饭吃。”
“想一首这么顺利吗？”张宝林按照李建起教的话说，“这条街上不太平，经常有人捣乱。我们可以提供保护，一天一百，保你平安。”
年轻人的脸色变了：“你们是干什么的？我不需要保护。”
“别敬酒不吃吃罚酒。”张宝林硬着头皮说，“明天要是有人来砸你的摊子，可别后悔。”
年轻人冷笑：“吓唬谁呢？我告诉你，我表哥是派出所的！”
就在这时，李建起带着几个人晃了过来：“怎么了宝林哥？谈不拢？”他身后的人个个膀大腰圆，面色不善。
年轻人的气势顿时弱了：“你们...你们想怎么样？”
李建起走上前，拍拍年轻人的脸：“不想怎么样，就想交个朋友。一天一百，不多吧？”
年轻人看着李建起身后那几个彪形大汉，吞了口唾沫，最终点了点头：“好...好吧。”
李建起得意地笑了，对张宝林使了个眼色。张宝林从年轻人手中接过一百块钱，感觉那张钞票烫手得很。
回去的路上，李建起兴奋地数着钱：“看，多简单！一晚上收了五百！比修机器强多了吧？”
张宝林没说话。他脑海里全是那个年轻人恐惧而又不甘的表情。
就这样，张宝林开始了收保护费的“工作”。起初他内心挣扎，但很快，金钱的诱惑就压倒了一切。他发现自己在这方面很有“天赋”——他能准确判断哪些人容易屈服，哪些人需要吓唬，哪些人可以利诱。
一个月下来，他居然收了两万多保护费。按照规矩，他留下三成，剩下的上交勇哥。六千块钱，是他以前在工厂干三西年的收入。
他用这笔钱给父亲买了台新电视机，给自己买了身名牌衣服，还请以前厂里的工友下了次馆子。工友们羡慕的眼神让他飘飘然，那种被尊重、被羡慕的感觉让他沉醉。
只有一次，他去父亲家送电视机时，老人盯着他看了很久，缓缓问：“宝林，你哪来这么多钱？没干什么坏事吧？”
张宝林避开父亲的目光：“爸，您想哪去了。我找了个好工作，跟人合伙做生意。”
老人叹了口气：“咱们老张家世代清白，你可不能走歪路啊。”
张宝林心里一颤，但很快又镇定下来：“放心吧爸，我心里有数。”
从父亲家出来，他站在巷口点了根烟。夜色中的石家庄华灯初上，霓虹闪烁。他吐出一口烟，看着烟雾在灯光下变幻形状。
他知道自己己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，但金钱和权力带来的让他无法自拔。他告诉自己：这只是暂时的，等赚够了钱就收手。
但他不知道，深渊一旦踏入，就再难回头。就在他沉浸在“成功”的喜悦中时，一双眼睛己经盯上了他们——刑警队长李正刚接到了多起报案，开始调查胜利大街夜市的保护费勒索案。
风暴正在悄悄酝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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