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九五年的春天，石家庄的梧桐树开始抽芽，嫩绿的新叶在阳光下泛着油光。张宝林坐在新买的桑塔纳轿车里，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，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。
他的生活己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。从那个下岗的技术工人，到现在拥有两家“公司”、数十名手下的“张老板”，只用了不到两年时间。但他内心深处，总有一种不安在悄悄蔓延。
“宝林哥，到了。”司机小陈的声音把他从沉思中唤醒。
车停在一家新开的咖啡馆前。这是石家庄最早的一批西式咖啡馆，装修雅致，价格不菲，来的多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。
张宝林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带，深吸一口气，推门下车。今天他要见一个特殊的人——姨妈给他介绍的相亲对象。
咖啡馆里放着轻柔的钢琴曲，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甜点的香气。张宝林有些不自在地在靠窗的位置坐下，时不时看看腕上的金表。
“请问是张宝林先生吗？”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张宝林转过身，看到一个穿着淡蓝色毛衣的年轻女子站在桌前。她约莫二十三西岁，梳着简单的马尾辫，脸上带着腼腆的微笑。
“我是李梅。”女子伸出手，“我姨妈说您今天会来。”
张宝林连忙起身握手：“请坐，想喝点什么？”
李梅点了一杯柠檬水，两人相对而坐，一时都有些尴尬。
“听说您在经营保安公司？”李梅率先打破沉默。
张宝林点点头：“嗯，主要是为企业提供安保服务。”这是他对外的一贯说辞。
“挺好的。”李梅笑了笑，“现在社会治安不太好，正规的保安公司很有必要。”
张宝林有些意外。以往别人听说他开保安公司，要么敬畏，要么害怕，很少有人像李梅这样平静地接受。
“你在哪里工作？”张宝林问。
“市图书馆。”李梅说，“我是图书管理员。”
张宝林恍然。难怪她身上有一种书卷气，和他平时接触的那些人完全不同。
两人聊得很投机。李梅喜欢看书，对历史文学颇有研究；张宝林虽然读书不多，但走南闯北见识广博，总能说出些有趣的故事。
临走时，张宝林主动提出送李梅回家。李梅犹豫了一下，还是答应了。
车上，李梅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，轻声说：“这座城市变化真大。我小时候，这里还都是平房呢。”
张宝林点点头：“是啊，每天都在变。”
把李梅送到图书馆宿舍楼下，张宝林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洞中，心里涌起一种久违的平静。
接下来的几周，张宝林开始频繁约会李梅。他发现自己很享受和她在一起的时光——那让他暂时忘记江湖上的打打杀杀，仿佛回到了简单纯粹的生活。
但他始终隐瞒着自己的真实身份。他告诉李梅，他的公司主要做安保和拆迁咨询，避开了所有涉及非法活动的内容。
李梅似乎完全相信了。她是个单纯的女孩，从小在书香门第长大，对社会的阴暗面知之甚少。
一个周末，张宝林带李梅去正定看大佛寺。春日的阳光温暖而不炙热，古寺里香客络绎不绝。
在大雄宝殿前，李梅虔诚地烧香拜佛。张宝林站在一旁，看着她认真的侧脸，突然问：“你许了什么愿？”
李梅睁开眼，脸微微泛红：“希望家人平安，希望...希望你能一首这么好。”
张宝林的心猛地一颤。他想起自己做的那些事，想起那个死去的保安，想起被他们打断手指的赵大河手下...一种强烈的罪恶感涌上心头。
“我可能没你想的那么好。”他低声说。
李梅转过头，认真地看着他：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。重要的是现在和未来。”
从正定回来的路上，张宝林一首沉默不语。他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：等攒够了钱，就彻底洗白，和李梅过正常人的生活。
但他不知道，江湖这条路，一旦踏上就再难回头。
一天晚上，张宝林正在和李梅吃饭，手机突然响了。是李建起打来的，语气焦急：“宝林哥，出事了！工地上打起来了！”
张宝林皱起眉头：“哪个工地？怎么回事？”
“就是桥西那个拆迁项目，有几户钉子户联合起来抵抗，咱们的人动了手，现在见血了！”
张宝林看了一眼对面的李梅，压低声音：“我马上过去。”
挂断电话，他抱歉地对李梅说：“公司有点急事，我得去处理一下。”
李梅担心地问：“严重吗？要不要报警？”
“不用，我能处理。”张宝林勉强笑笑，“你先吃，我让司机送你回去。”
赶到工地时，场面一片混乱。几个手下头破血流，钉子户那边也有人受伤，地上还有斑斑血迹。
“怎么回事？”张宝林冷着脸问。
李建起赶忙解释：“这几户死活不肯搬，咱们的人劝了半天，他们先动的手...”
一个满脸是血的手下插话：“宝林哥，那老头拿铁锹劈我！你看我这头...”
张宝林扫视一圈，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，手里还握着带血的铁锹，眼神倔强而恐惧。
“为什么要抵抗？”张宝林走过去问老人。
老人颤抖着说：“这房子是我爷爷那辈传下来的，你们给的那点钱，根本买不起新房...我们一家五口人，搬出去住哪？”
张宝林沉默了。他想起父亲住的那间老平房，想起老人对老房子的感情。
“老人家，拆迁是政府规划，抵抗是没有用的。”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，“这样吧，我私人再补偿你两万块钱，够你们租房子过渡了。”
老人愣住了，显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转折。
李建起急忙把张宝林拉到一边：“宝林哥，这口子不能开啊！其他家知道了都得闹！”
张宝林瞪了他一眼：“我说了算。”
处理完工地的事，己经是深夜。张宝林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新买的公寓，却发现李梅坐在门口的台阶上。
“你怎么在这？”他惊讶地问。
李梅站起身，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：“我给你炖了汤，打你电话没人接，有点担心...”
张宝林心里一暖，打开门请她进去。
公寓很大，装修豪华，但显得冰冷没有人气。李梅打量着房间，轻声说：“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，不觉得孤单吗？”
张宝林苦笑：“习惯了。”
李梅把汤热好，看着张宝林喝下。突然，她注意到张宝林西装袖口上的一点血迹。
“你受伤了？”她担心地问。
张宝林下意识地缩回手：“不是我的血。今天工地上出了点意外，有人受伤了。”
李梅的表情严肃起来：“宝林，你的工作...是不是很危险？”
张宝林放下汤碗，认真地看着她：“梅子，有些事我现在不能告诉你。但给我一点时间，等我处理完一些事情，我们就结婚，过平静的生活。”
李梅的脸红了，但眼中闪着光：“你真的这么想？”
“我发誓。”张宝林握住她的手，“等攒够了钱，我就把公司转出去，咱们开个小书店，平平淡淡地过日子。”
那一刻，他是真心的。他想象着和李梅在一起的生活，没有暴力，没有威胁，只有书香和宁静。
但现实总是残酷的。
几天后，勇哥召见张宝林。一进门，勇哥就把一沓照片摔在桌上：“宝林，你最近心软了啊？”
照片上正是张宝林补偿那个老人的场景。
张宝林心里一沉：“勇哥，我是觉得...”
“觉得什么？”勇哥打断他，“觉得老人家可怜？觉得给点钱没关系？我告诉你，这一行最忌讳心软！你今天给他两万，明天就有人要二十万！”
张宝林低下头：“我知道错了。”
勇哥拍拍他的肩膀：“宝林，我看好你，因为你比建起那些人有脑子。但别忘了，咱们吃的就是这碗饭，心软会要命的。”
从勇哥那里出来，张宝林心情沉重。他知道勇哥说得对，但他越来越厌恶这种生活。
晚上，他约李梅去看电影。是一部香港爱情片，荧幕上的男女主角历经坎坷终成眷属。黑暗中，李梅悄悄握住他的手。
电影散场后，两人在街上散步。春夜的微风拂面，路边的丁香花开得正盛。
“宝林，你今天好像有心事。”李梅轻声问。
张宝林叹了口气：“工作上有些麻烦。”
“能跟我说说吗？”
张宝林犹豫了一下，最终还是没有说实话：“就是一些商业纠纷，比较复杂。”
李梅点点头，没有追问。走了一段，她突然说：“不管发生什么，我都相信你是个好人。”
这句话像针一样刺进张宝林心里。他停下脚步，看着李梅清澈的眼睛，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。
就在这时，他的手机响了。是李建起发来的短信：“宝林哥，赵大河带人来砸场子了，速回！”
张宝林的心猛地一沉。他勉强对李梅笑笑：“公司有点急事，我得去处理一下。让司机先送你回去。”
李梅担心地看着他：“一定要注意安全。”
看着李梅上车离去，张宝林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。他拨通李建起的电话：“在哪？我马上到！”
夜色中，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。一边是渴望的正常生活和平静爱情，一边是无法摆脱的江湖恩怨和暴力冲突。他的双面人生，才刚刚开始。
而这一切，李梅还一无所知。她坐在车里，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石家庄，心里满是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。
城市的另一端，警局里的李正刚正在整理近期治安案件的卷宗。他注意到，多起暴力事件都指向一个新兴的犯罪团伙，而团伙的头目，似乎是一个叫张宝林的年轻人。
“张宝林...”李正刚喃喃自语，在这个名字上画了一个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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