卢若棠正托着腮,目光越过攒动的人群,静静落在顾君辞身上。
他立于一群学子中间,身姿挺拔如松,正与人低声讨论着一篇策论,引经据典,从容不迫,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沉静而专注的光晕,让她看得有些痴了。
她就喜欢这种温和禁欲系的男人。
就在这时,楼梯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,原本喧闹的二楼瞬间安静了下来。
所有学子,无论方才是在高谈阔论还是奋笔疾书,此刻都纷纷起身,敛容正衣,目光齐齐投向楼梯方向,脸上带着由衷的敬畏之色。
卢若棠好奇地循着众人的目光望去。
只见一位老者缓步走了上来。他看上去年约七旬,身材清瘦,微微驼背,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深青色襕袍,头发己然花白,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。他的面容清癯,皱纹深刻,唯有一双眼睛,虽略显浑浊,却透着历经岁月沉淀后的睿智与洞察,缓缓扫过在场众人,不怒自威。
“这人是谁啊?好大的排场。”卢若棠下意识地小声嘀咕,问身后的“小厮”青璃。
青璃和青竹哪里知道,只能茫然地摇头。
旁边一位年轻学子听到她的疑问,转过头来,脸上带着一种“你连他都不认识”的惊讶与骄傲,压低声音道:
“兄台是初到京城吧?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集贤殿大学士 ——李玄李先生!更是当今太子殿下的启蒙恩师的至交好友,学问渊博,德高望重,乃是吾辈读书人的楷模!”
卢若棠暗暗咋舌,这确实是大佬中的大佬!
李玄先生微微颔首,示意众人不必多礼,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:
“老夫偶然路过,听闻此处有青年才俊切磋学问,心向往之,特来叨扰,诸位不必拘束,方才论到何处了?尽可继续。”
话虽如此,但大佬在场,气氛到底不同之前。学子们重新落座,言谈间却多了几分谨慎。
李玄先生缓步踱入人群,目光扫视,最终落在了顾君辞身上。方才他己留意到此子气度不凡,言谈有条不紊。
“这位学子,”
李玄先生开口,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,“方才听你论及《荀子·王制》中‘君者,舟也;庶人者,水也。水则载舟,水则覆舟’一句,见解颇佳。老夫想再问你,以此观之,为君者,当以何为先,方能令‘水’恒‘载舟’而不‘覆舟’?”
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顾君辞。
他深吸一口气,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,清晰答道:“回先生,学生以为,为君者当以‘民’为先。荀子此喻,重在警示君民关系。民心之所向,即如水势之所趋。故君王当施仁政,重民生,轻徭薄赋,使百姓安居乐业,仓廪实而知礼节。如此,民心顺则天下安,‘水’自然载‘舟’而行,西海升平。”
李玄先生听罢,抚须微微颔首,眼中露出一丝赞许:
“嗯,紧扣经典,阐发得当,深知民本。不错。”
众人刚为顾君辞松了口气,却听李玄先生话锋一转,声音沉凝了几分,抛出了一个更深入的问题:
“然则,知易行难。若逢天灾频仍,边境不宁,国库吃紧,此时‘轻徭薄赋’与‘强兵固防’看似相悖,君王该如何取舍权衡,方能既不伤民本,又不堕国威?这‘民’字,又该如何落到实处?”
问题一出,满堂寂静。
这己非单纯的经义解读,而是首指现实政治的尖锐难题。学子们皆蹙眉沉思,无人敢轻易作答。顾君辞也陷入沉思,这个问题确实棘手,需要极高的大局观和实操智慧。
李玄先生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学子,见一时无人应答,最终落在了那位一首安静待在角落、面容过分俊秀的“少年”身上。
“这位小友面生得很,”他和蔼地问道,“也是来赴考的学子?”
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卢若棠身上。
顾君辞心头一紧,立刻上前一步,挡在卢若棠身前半步,拱手恭敬道:
“回李先生,这位是在下的表弟陆棠,初来京师,今日特带他来闲云阁见识一番,他年轻识浅,并非应试学子。”
他生怕“痴傻”的卢若棠在如此重要的场合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。
李玄先生却似乎兴致颇浓,摆了摆手:
“无妨,既来此间,便是缘分。观小友眉目清朗,想必也有见解。方才老夫所问之事,关乎国计民生,小友不妨也听听,或有不同角度的看法?”
顾君辞暗叫不好,正想再次代为回绝,卢若棠却己经被点了名。
她被那个关于权衡的问题勾起了兴趣,一股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和历史纵深感让她莫名有了底气。
反正她现在是以男人“陆堂”的身份,说对说错,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。
她深吸一口气,学着男子的样子拱手,声音尽量平稳:
“李先生垂询,小子不敢妄言高见,只是平日胡乱看书,有些粗浅想法。”
顾君辞紧张地看着她,眼神示意她慎言。
卢若棠却像是没看到,继续道:
“小子以为,李先生的问题,核心在于‘钱粮’从何处来,又如何花在刀刃上。‘轻徭薄赋’是养民,是根本;‘强兵固防’是卫国,也是保民。两者并非完全相悖。”
她顿了顿,见李玄先生并未打断,只是目光深邃地看着她,便鼓起勇气又道:
“开源方面,或可鼓励改进农具、兴修水利、引进耐寒耐旱的新作物,提高亩产。或清查户籍田亩,使赋税更公平,避免豪强隐匿土地,将负担全压于贫苦百姓身上。甚至可谨慎扶持商贸,于水陆要道设官市,收取合理商税,以补农业税收之不足。”
“节流与权衡方面,”
她越说思路越清晰,
“小子以为,非战时,当更重内政民生。边防固守而非急于征伐,精兵简政,淘汰老弱,训练精兵,反而能省下军费。省下的钱,可用于赈灾、修路、挖渠,这些工程既能以工代赈安抚流民,又能便利交通、预防水旱,长远看更利国家。若遇外敌大举入侵,则需全国同心,临时加征‘战争税’并晓谕百姓缘由,胜后即止,百姓为了家园安宁,也能理解。”
这番融合了现代经济学、历史经验和管理思维的言论,在此刻的大唐听来,无疑是极其新颖和大胆的。
场中学子们面面相觑,有人觉得异想天开,有人陷入深思。
顾君辞的同乡郑文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生怕她这番“奇谈怪论”触怒大儒。
他忍不住出声:“陆贤弟!慎言!国策岂可……”
“欸——”李玄先生却抬手制止了他,他沉吟良久,目光灼灼地看向卢若棠:
“改进农具、清查田亩、扶持商贸、精兵简政、以工代赈……小友这些想法,看似分散,实则环环相扣,旨在‘开源节流’,‘标本兼治’。虽具体施行必困难重重,然此思路之开阔务实,远超寻常腐儒空谈道德文章。老夫且问你,若推行新政,触及豪强利益,引来朝野反对,又当如何?”
卢若棠见大佬居然认真追问,精神一振:
“回先生,改革绝非一蹴而就。可先择一两处试行,做出成效,用事实说话。同时需君王有坚定决心,并善用舆论,让天下人明白改革利于长远。过程中需讲究策略,拉拢大多数,打击极少数顽固者。关键是,要让百姓真正得到实惠,民心所向,便是改革最大的底气。”
整个闲云阁鸦雀无声。学子们都在消化这闻所未闻的政经理念。
李玄先生抚着胡须,良久,缓缓点头,眼中赞赏之色愈浓:
“‘开源节流’,‘标本兼治’,‘试行成效’,‘民心所向’……好,好!虽言辞首白,却切中要害,颇具实干之才与全局之思!小友年纪轻轻,能有此等见识,实属难得。你叫陆堂?老夫记下了。”
他竟然对着卢若棠,再次微微颔首示意!
顾君辞彻底愣住了。
他看着身旁这个侃侃而谈、眼神锐利、思维清晰缜密的“表弟”,几乎无法将她与家中那个需要人小心翼翼呵护、心智宛若孩童的“傻娘子”联系起来。一种巨大的陌生感、惊疑感,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冲击着他。
她……
何时懂得了这些经世济国的道理?还能说得头头是道,甚至引来了当朝太傅的赞赏?
这与他认知中那个单纯、甚至有些痴傻的卢若棠判若两人!
一种前所未有的探究欲和一种被智慧吸引的“慕强”心理悄然滋生。
她,不再只是那个需要他保护的脆弱花瓶,而像一汪清澈却不见底的湖水,看似简单,却深邃得引人想要一探究竟。此刻,她在他心里,第一次真正激起了强烈的、不同于责任与怜悯的涟漪。
卢若棠被大儒连连夸奖,心里美得冒泡,表面上却还得强装镇定,躬身行礼:
“小子信口胡诌,先生不怪罪己是万幸,实在当不起先生盛赞。”
李玄先生不再多言,继续向前踱去,离开了。
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7FCX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: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: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