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西，忘忧巷。
巷如其名，仿佛被整个云坠城的繁华给遗忘了。这里没有叫卖声，没有车马喧，只有斑驳的墙影和偶尔从墙头探出的一枝野花。
巷子深处，有一家铺子，连个像样的招牌都没有，只在门楣上挂着一块被岁月侵蚀得看不清字迹的木匾，依稀能辨认出“流云斋”三个字。
铺子里卖什么，没人说得清。有时是前朝的破花瓶，有时是乡下收来的旧家具，有时干脆就只摆着几块奇形怪状的石头。
铺子的主人，是个姓徐的老头，人称“老徐”。他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，趴在柜台上打盹，对生意爱答不理。
林寻推门进去的时候，老徐正是在打盹。
夕阳的余晖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格，在他身上洒下一层金色的浮尘，让他看起来像一件和这满屋子旧货没什么区别的古董。
“老徐，醒醒，生意上门了。”林寻的声音不大，却像一颗石子，精准地投进了老徐的梦湖里。
老徐眼皮动了动，慢悠悠地抬起头，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刚睡醒的迷茫。他看了林寻一眼，打了个哈欠，指了指墙角一个缺了口的夜壶。
“看上了？三两银子，不还价。拿回去，保证你夜夜安眠，不起夜。”
林寻被他噎了一下，哭笑不得。
他也不着恼，自顾自地在铺子里转悠起来。这地方他来过几次，每一次都觉得新奇。这里的每一件物品上，都缠绕着浓厚的、属于“过去”的因果线，像一个个沉默的故事。而老徐本人，身上的线更是古怪，明明看起来就是个行将就木的普通老头，可他那根代表“命数”的主线，却深邃得像一口古井，林寻用尽目力也看不到底。
“我今天不买夜壶。”林寻在一个摆满了各种小玩意儿的货架前停下，随手拿起一个锈迹斑斑的铜制罗盘，“我这儿有个东西，想请您给掌掌眼。”
说着，他从怀里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只“鬼面鲎”的干尸，放在了满是灰尘的柜台上。
老徐的目光，终于从那缺口的夜壶上，移到了这只“蝎子”上。
他的眼神，在看到鬼面鲎的一瞬间，变了。
那不再是一个慵懒老头的浑浊目光，而是变得锐利如鹰，仿佛能穿透那层干枯的甲壳，看到其内里蕴藏的剧毒与阴谋。
但他脸上的表情没变，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。
“哦？一只品相不错的赤尾蝎嘛。”老徐伸出干瘦的手指，在鬼面鲎的尾钩上轻轻拨弄了一下，像是在逗弄一只宠物，“怎么，捡到宝了，想卖个好价钱？”
林寻笑了。
他知道，老徐看出来了。
“不。”林寻摇了摇头，一语双关地说道，“我只是觉得它很有趣。您看，它明明是条鱼，却偏偏长了一副蝎子的模样，还混进了蝎子群里。您说，它图什么呢？”
老徐的眼皮耷拉下去，又恢复了那副睡不醒的模样。
“鱼有鱼道，蝎有蝎路。一条想走蝎路的鱼，要么，是它自己活腻了，想换个死法。要么……”他顿了顿，端起旁边一杯凉透了的隔夜茶，慢悠悠地喝了一口，“是有人想用它，去钓另一条更大的鱼。”
林寻的眼睛亮了。
跟聪明人说话，就是省劲。
“怎么办？”老徐放下茶杯，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，动作粗鲁得和他刚才那番充满禅机的话语格格不入，“那得看你是想当个掀桌子的莽夫，还是想当个请君入瓮的棋手了。”
“愿闻其详。”
他伸出两根手指。
“请君入瓮嘛……就是你非但不拦着，还得帮着他把这锅汤烧得旺旺的，把香味传得远远的，把所有人都请来围观。等他把全部家当都压在这锅汤上，正准备揭盖享用的时候……”
老徐的嘴角，咧开一个没什么牙的、狐狸般的笑容。
“你再告诉他，他花了一座金山的价钱，买了一锅……屎。”
林寻听得心头大定，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这老狐狸，说话糙，但理不糙。跟他想的，不谋而合。
“可我缺个好锅，也缺一把能把屎味儿扇得更远的扇子。”林寻坦然道。
“锅和扇子，得自己找。”老徐又趴回了柜台上，像是耗尽了今天全部的精力，“不过……老头子我这里，倒是有个能让屎味儿更冲的引子。”
他闭着眼睛，从柜台底下摸索了半天，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、黑不溜秋的瓷瓶，丢了过来。
亦昭然说：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！“这里面是三滴‘腐尸油’，是从百年老僵的骨髓里炼出来的，一滴就能让一头牛瞬间烂成一滩脓水。别说猪下水了，你就是滴在石头上，那味道……啧啧，能让方圆百里内的狗都得绕道走。”
林寻接过那冰凉的小瓷瓶，只觉得一股阴寒之气从掌心传来。
他能“看”到，这小小的瓶子里，缠绕着浓郁得化不开的、代表“死亡”与“腐朽”的黑线。
这玩意儿，可比鬼面鲎的毒霸道多了。
“谢了。”林寻郑重地将瓷瓶收好。
“别谢我。”老徐挥了挥手，像是在赶苍蝇，“我这是在投资。你这小子，是个能把死棋下活的主儿。我这铺子里的破烂，说不定以后还得指望你来卖个好价钱呢。”
林寻笑了笑，没再多说。
他知道，这位老徐，绝非池中之物。他帮自己，或许有他的考量。但眼下，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。
这就够了。
当林寻回到百草堂时，天己经彻底黑了。
但百草堂门口，却比白天还要热闹。
忠伯果然按他说的，把库房里那些卖不出去的陈年药材都堆在了门口，旁边立着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，上面用墨汁潦草地写着七个大字——“东家疯了，半价卖！”
周围聚了不少看热闹的街坊邻居，对着那堆药材指指点点，议论纷纷。
“林家这是真不行了啊，连压箱底的陈货都拿出来甩卖了？”
“半价？半价我也不要，你看那黄芪，都快成木头了，还有药效吗？”
“嘘……小声点，我听说啊，白家明天就要把百草堂给盘下来了，这是林家最后的回光返照咯！”
忠伯站在门口，一张老脸涨得通红，听着这些风言风语，手里的拳头攥得死死的，却又得按照林寻的吩咐，陪着笑脸吆喝。
看到林寻回来，他像是看到了救星，连忙迎了上来：“二少爷，您可算回来了！这……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啊？”
“造势。”林寻看着门口这番景象，满意地点了点头，“忠伯，辛苦了。我要的东西，都买来了吗？”
“买来了，都在后院呢。”忠伯领着林寻穿过冷清的药堂，来到后院。
只见院子中央，摆着一个大木桶，里面装满了血淋淋、腥臭扑鼻的猪下水。旁边是一坛未开封的烈性烧刀子，和一块坑坑洼洼的废磨dāo石。
这三样东西摆在一起，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、诡异的气息。
“把门关好，任何人不准进来。”林寻吩咐了一句，便脱下外衫，露出了精干的上身。
他先是将那块废磨dāo石放在地上，然后从怀里，取出了那只“鬼面鲎”。
他没有立刻开始研磨，而是闭上眼睛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
在他的视野里，整个世界都化为了线条的海洋。他能清晰地看到，那只鬼面鲎的甲壳上，毒性最集中的脉络走向。
下一刻，他睁开眼，眼神变得专注而冷静。
他将鬼面鲎放在磨刀石上，拿起一块小石锤，精准地、有节奏地敲击起来。
“咔……嚓……”
甲壳碎裂，一股极淡的、带着海洋腥气的粉末，开始在磨刀石上聚集。
紧接着，他拿起那坛烧刀子，倒了一些在木桶里，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那些血腥的猪下水也全都倒了进去。
最后，他拔开那个黑色小瓷瓶的塞子。
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恶臭，瞬间从瓶口喷涌而出！那味道，像是混合了百年烂肉和千年淤泥，带着首冲天灵盖的阴冷与污秽。
饶是林寻早有准备，也被熏得一阵反胃。
他屏住呼吸，小心翼翼地，将一滴漆黑如墨的“腐尸油”，滴入了木桶之中。
“滋啦——”
一声轻响。
整桶猪下水和烈酒，像是被泼入了滚油，剧烈地翻腾起来，冒出了一股股黄绿色的、令人作呕的浓烟。那股腥臭、酒气和腐尸油的恶臭混合在一起，形成了一种全新的、具有毁灭性杀伤力的气味。
林寻满意地盖上了桶盖。
万事俱备。
他看着石臼里那堆致命的粉末，和旁边那桶蓄势待发的“生化武器”，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笑容。
白家不是想请全城人喝汤吗？
那我就帮他们，把这锅汤的“料”，备得足足的。
明天，万药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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