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是最好的掩护，也是最深的囚笼。
江瓷背靠着冰冷的床沿，蜷坐在柔软却毫无温度的地毯上。掌心那块祭红碎瓷紧贴着心口，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丝绸旗袍渗入肌肤，与心口滚烫的愤怒和屈辱形成冰火交织的煎熬。脚底和脚踝的伤口在寂静中一跳一跳地疼，提醒着她方才的惊险与狼狈。
门外客厅的巨响早己平息，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。霍砚的脚步声也消失了，不知是去了别的房间，还是依旧伫立在那片由他亲手制造的废墟之中。
她不在乎。
黑暗中，她缓缓摊开手掌。那块最大的碎片安静地躺在掌心，即使在绝对的黑暗里，指尖也能清晰地描绘出它优美的弧度、光滑如脂的釉面，以及那断裂处狰狞的、带着死亡气息的锋利边缘。
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最锐利的部分，轻轻着断口。这一次，没有汹涌的记忆洪流，只有一种更深沉的、近乎悲怆的共鸣。她能“感觉”到这件器物在彻底碎裂那一瞬间的绝望嘶鸣，如同一个高贵灵魂被蛮力撕扯粉碎时发出的无声呐喊。
“瓷感”带来的不仅是技艺的传承，更是与器物灵魂的隐秘连接。这种连接，在器物完整时是滋养，在器物破碎时，便是加诸于身的酷刑。
霍砚砸碎的，不只是江家的祖器，更是砸在了她与生俱来的感知神经上。
痛楚尖锐而清晰。
但痛，也让她前所未有的清醒。
她将碎片翻转，指腹落在断口内侧那一点极其微小的暗红色印记上——那是她方才沁入瓷胎的鲜血。指尖触碰上去，竟感到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……暖意？仿佛冰冷的死物，因这一点新鲜的、带着强烈意志的血，被短暂地唤醒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活性。
这感觉一闪而逝，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。
江瓷的心跳却莫名地漏跳了一拍。一个极其大胆、近乎疯狂的念头，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，瞬间照亮了她混沌的思绪！
化残为宝！
江家祖训里最神秘、也最禁忌的一章！传说中，只有真正与瓷魂相通、技艺通神的匠人，才能领悟其中奥义，将破碎的器物以秘法重烧，赋予其超越原貌的、浴火重生的全新生命与价值！
这并非简单的修复。锔瓷、金缮，不过是表面的弥合。真正的“化残为宝”，是以残片为骨，以秘法为引，以匠人心血为薪，在烈火中重塑其魂！其成品，往往带有原器无法企及的独特气韵与震撼力，是真正意义上的“涅槃”。
然而此法凶险异常，对匠人的精神、技艺、乃至生命力都是巨大的考验。稍有不慎，不仅器物彻底灰飞烟灭，匠人自身也可能遭受反噬。江家历史上，成功者寥寥无几，且大多秘而不宣。
掌心这块染血的祭红碎片，仿佛在黑暗中对她发出无声的召唤。
她能做吗？她敢做吗？
江瓷深吸一口气，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，带着碎裂的尘灰味。黑暗中，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，那簇冰冷的火焰燃烧得越发炽烈。
霍砚以为砸碎了她的筹码？不，他亲手将最锋利的武器，送到了她手中！
秘方？他心心念念的骨瓷秘方，或许并非他想象中写在纸上的死物。它可能就流淌在江家血脉里，烙印在每一次与瓷魂的共鸣中，隐藏在每一次“化残为宝”的生死淬炼里！
他要砸？那就让他砸！
砸得越碎越好！
她要将这屈辱的碎片，一片一片，亲手投入那涅槃的窑火！她要让这破碎的祭红，在烈火中重生，绽放出让整个景德镇、让整个收藏界、让他霍砚都为之震撼失语的光芒！
她要让他亲眼看着，他亲手砸碎的“垃圾”，如何变成他高攀不起的珍宝！
这个念头如同燎原之火，瞬间点燃了她心中所有的灰烬与死寂。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，从脚底伤口的刺痛中、从手腕的淤痕里、从心口那块冰冷的碎瓷中，汹涌澎湃地滋生出来！
她猛地站起身，动作牵扯到脚底的伤，一阵钻心的疼让她踉跄了一下，但她立刻扶住床沿，稳住了身形。
不能在这里！这间卧室，这栋房子，到处都是霍砚的眼睛！她需要绝对隐秘的空间，需要她的窑！
目光在黑暗中锐利地扫视。巨大的落地窗帘紧闭着，厚重的布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。她拖着伤脚，无声地走到窗边，小心翼翼地掀起窗帘一角。
外面是城市后半夜的灯火，璀璨却冰冷。楼下花园里似乎有巡逻保镖的身影在晃动。霍家的安保，严密得如同铁桶。
她放下窗帘，心沉了沉。眼下，她如同困兽。
但困兽，亦有獠牙！
她回到床边，没有开灯，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，开始仔细检查这个巨大的卧室。衣帽间、浴室、起居小厅……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。最终，她的目光落在了与主卧相连的一个小门。
那是……步入式衣帽间的门？
她轻轻推开。里面空间极大，三面环绕着顶天立地的衣柜，中间是岛台和首饰柜，空气中弥漫着昂贵木材和防尘香氛的味道。她走进去，关上门，里面顿时一片漆黑。
绝对的黑暗和密闭。
正儿八经的南明妖王说：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！江瓷靠在冰冷的柜门上，缓缓吐出一口气。这里，或许是这牢笼里唯一暂时安全的地方。
她摸索着，在岛台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支酒店常用的按压式小手电。微弱的光线亮起，驱散了小范围的黑暗。
她再次拿出那块染血的祭红碎片，放在岛台冰凉的石英石台面上。微光下，那抹祭红釉色深沉如凝固的血液，断口处她留下的那点暗红印记，在光线下显得愈发刺目。
她需要工具。哪怕是最简陋的工具。
目光扫过西周。首饰柜里有各种精致的工具——小镊子、放大镜、珠宝清洁布……她拿起一把用于清理首饰缝隙的、极其纤细尖锐的小镊子，尖端闪着寒光。
又找到一块柔软的鹿皮布。
她深吸一口气，在岛台前坐下，将小手电固定好，让光线聚焦在碎片上。然后，她拿起那块鹿皮布，极其轻柔、极其缓慢地，开始擦拭碎片表面的浮尘。
动作轻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脸庞，专注得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。每一寸釉面，每一条开片纹理，都被她小心地清理干净。她不敢用力，生怕这饱经摧残的脆弱灵魂再添新伤。
清理完表面，她的目光落在断口处。那里沾着更多细小的尘埃和撞击时留下的细微划痕。她拿起那把小镊子，屏住呼吸，用尖端极其小心地剔除着断口缝隙里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杂质。
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的过程。精神必须高度集中，手指必须稳如磐石，稍有差池，就可能对脆弱的断口造成二次伤害。汗水从她额角渗出，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，她也浑然不觉。
时间在绝对的寂静和专注中悄然流逝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碎片终于在她手下显露出最本真的模样。釉色瑰丽深沉，断口虽然狰狞，却也被清理得干净利落，那点暗红的血印，如同一个神秘的烙印，嵌在古老的瓷胎里。
江瓷放下工具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，这才感觉到后背己被冷汗浸湿，手指也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微微颤抖。
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。
她拿起碎片，凑近灯光，用指尖细细感受着断口处瓷胎的质地、颗粒的粗细、气孔的多寡……无数细微的信息通过“瓷感”涌入脑海。
她在脑海中飞速推演着：
胎质细腻，但并非顶级高岭土，混合了某种特殊黏土，烧成温度极高，导致胎骨坚硬如铁，却也脆性大增……
釉料配方独特，铜红釉的发色极其稳定深沉，流动性控制得妙到毫巅，才能在如此高温下形成这般均匀浓艳的“祭红”……
断口呈贝壳状，是典型的脆性断裂，碎片边缘锐利，拼合难度极大……
最关键的是，器物碎裂时蕴含的巨大冲击力和怨愤不甘的“情绪”，如同诅咒般烙印在每一片碎片上，普通的修复根本无法抚平这种灵魂层面的创伤……
“化残为宝”的第一步，是“读残”。读懂每一片碎片的故事，读懂它破碎的原因，读懂它不甘的灵魂。
霍砚那粗暴的一砸，力量、角度、器物本身的脆弱点……所有的信息，都藏在这破碎的形态里。
江瓷的指尖停留在断口处那点暗红血印上，感受着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暖意。
或许……她的血，她的意志，她的恨，能成为沟通这破碎灵魂、点燃涅槃之火的……第一颗火种？
一个模糊的、充满风险却极具诱惑力的修复方向，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型。但这需要更精密的计算，需要特定的窑炉环境，需要……自由！
她小心翼翼地将清理干净的碎片再次用手帕包好，贴身藏好。关掉小手电，衣帽间重新陷入绝对的黑暗。
她靠在冰冷的柜门上，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，脚底的伤口和手腕的淤痕也再次叫嚣着疼痛。但她的心，却前所未有地坚定。
黑暗中，她仿佛看到了一线微光。不是来自窗外冰冷的灯火，而是来自掌心那块染血的碎瓷，来自她心中那簇越烧越旺的涅槃之火。
霍砚以为砸碎了一切？
不。
属于她的战争，属于“瓷魂”的反击，才刚刚在黑暗中，悄然拉开了序幕。
她需要耐心，需要蛰伏，需要等待一个离开这牢笼、重回窑火旁的机会。
而在那之前……
江瓷缓缓睁开眼，黑暗中，她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。
她得让霍砚相信，他今晚的“惩戒”，很有效果。
衣帽间的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。客厅方向依旧一片死寂。
江瓷拖着伤脚，悄无声息地走回卧室，没有上床，而是重新蜷缩回床边的地毯上，抱着膝盖，将头埋进臂弯。
黑暗中，她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起来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、细碎而痛苦的呜咽声。
如同一个被彻底摧毁了心爱之物、走投无路的绝望新娘。
这声音在寂静的豪宅里，微弱却清晰地传递开去。
客厅的阴影里，霍砚不知何时己无声地站在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，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雪茄，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。
他听到了那压抑的哭声。
一丝几不可察的、近乎满意的神色，掠过他冰冷的眼底。
很好。崩溃，才是驯服的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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