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陵第三次从梦中惊醒时,窗台上的电子钟正跳成凌晨三点十七分。
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睡衣,布料紧贴脊梁,湿冷如裹尸布;他撑着床头坐起来,喉间像堵着浸水的棉絮,每一次吞咽都像在咽下碎玻璃。
这己是连续第三夜,那间朱红门匾的“第七音坊”准时钻进他的梦境——影婆坐在柜台后,银簪别着油亮的发髻,指尖的银针穿透半张人皮,针脚细密如蜈蚣爬过,皮上的血字随着她的动作渗出血珠:“赵氏血脉,第九钉。”那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,带着潮湿的霉味,又像有人在他耳道里用指甲刮动。
他伸手去摸床头柜,指尖触到一片,黏腻如血,却无腥气。
月光从纱窗漏进来,惨白如骨灰,照见枕畔躺着一缕黑发,发尾打着卷儿,泛着幽蓝的冷光,和梦中影婆身边那个替她递线团的女子发丝一模一样——那女子从不抬头,只用指尖捻线,指甲却是青紫色的。
“又做梦了?”
门被推开一道缝,苏小棠抱着个白瓷茶盏走进来。
她的发梢还滴着水,水珠顺着脖颈滑进睡衣领口,在锁骨处积成一小洼;额前的碎发被吹风机吹得翘着,却仍端着副故作镇定的模样:“你昨晚说青灯半夜自己响,我煮了朱砂茶,喝两口压惊。”茶香混着铁锈般的腥气,在空气中浮成一道暗红的雾。
赵陵捏起那缕头发的指尖发颤,发丝竟如冰丝,寒意首刺骨髓:“苏小棠,这不是我房间的。”
她的脚步顿住,茶盏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,像骨头断裂。
俯身凑近时,发间的茉莉香混着朱砂的腥气涌进赵陵鼻腔,还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——那是爷爷屋里老香炉的味道。
她伸出食指戳了戳那缕黑发,指腹突然缩了下:“凉的,像在冰窖里冻过。”话音未落,床头的青灯突然“嗡”地轻鸣,灯芯无风自动,绿焰扭成麻花状。
赵陵的目光扫过去,见灯面上原本清晰的“音不噬心,心可焚音”咒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,墨色像被温水泡开的茶,沿着灯身纹路洇成模糊的灰影,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擦拭。
苏小棠的呼吸骤然变重,她抓起青灯凑近鼻尖,喉结动了动:“有股腐木味。”她抬头时,眼底的惊色没来及藏住,“它在用你的记忆喂自己。你梦里看见的,听见的,甚至……”她的指尖轻轻划过赵陵太阳穴,皮肤下似有虫蚁爬行,“你潜意识里最在意的东西,都在被抽走,去养那个藏在河底的东西。”
赵陵的后颈泛起凉意,汗毛根根竖立,仿佛有谁正从背后凝视他。
他想起三天前在河底摸到的棺底巨眼,想起预支的“还没发生的记忆”,突然抓住苏小棠的手腕:“我爷爷……他真的烧过戏班?”
苏小棠的瞳孔微微收缩。
她知道赵陵的爷爷是守陵人口中的“灯魂”,一辈子没离开过邙山,可最近赵陵总在梦里念叨“烧戏班”,像有双无形的手在翻他的记忆匣子。
她刚要说话,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——是医院的来电。
小渔康复出院了。
医院的走廊灯光惨白,消毒水味刺得赵陵鼻尖发酸,喉咙发紧,像被铁丝勒住。
他站在病房门口,看见小渔坐在靠窗的病床上,正把苹果核往垃圾袋里扔。
果皮上还沾着唾液,在灯光下泛着油光。
女孩抬头时眼睛亮了亮,可下一秒,她的瞳孔突然涣散成两团白雾,指尖像冰锥似的扎进赵陵手腕,皮肤接触处竟结出一层薄霜:“你别去古董街……灯娘在那里等你。她说……你爷爷没烧戏班,是她烧的。”
赵陵的呼吸停滞了。
这正是昨夜梦中影婆俯身缝人皮时,他听见的那句碎语——那声音像是从棺材缝里挤出来的。
他反手扣住小渔的手腕,能摸到她脉搏跳得极快,像被踩住尾巴的麻雀:“小渔,谁告诉你的?什么时候?”
“灯娘……在河底唱安魂曲的时候。”小渔的声音变得尖细,像被按了快进键的录音带,每个字都带着金属摩擦的杂音,“她说赵老头的青灯照不穿她的影子,她说……”
“够了。”苏小棠的声音从身后劈过来。
她不知何时摸出个青瓷瓶,指尖蘸了紫薇粉往小渔额头上一撒。
淡紫色的粉末浮在半空,竟凝出一行虚影:“记忆嫁接,源在河底。”
小渔猛地打了个寒颤,牙齿咯咯作响,瞳孔重新聚成焦点。
她茫然地看着自己紧扣赵陵的手,像被烫到似的缩回:“赵哥哥,我刚才是不是又说胡话了?医生说我落水时撞到头,总爱说些奇奇怪怪的……”
赵陵松开手,掌心还留着小渔指尖的凉意,像被蛇爬过。
他转头看向苏小棠,后者正盯着那行虚影,指甲几乎掐进掌心:“河底的东西在借活人的嘴传话。它急了,怕你查到灯娘的底。”
“所以我要回去。”赵陵说。
他的声音很轻,却像块砸进深潭的石头,荡开层层涟漪。
苏小棠的睫毛颤了颤。
她当然知道“回去”意味着什么——河底的碑林藏着黑棺,黑棺连着“阴罗堂”的局,可她更清楚赵陵眼底那团火,那是守陵人刻在骨头里的倔:“我布三重静音阵,防音蛊渗透。你带着青灯,要是觉得不对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赵陵打断她。
他低头理了理腰间的青灯,灯身还残留着苏小棠掌心的温度,像一块暖玉。
回到老宅己是傍晚。
苏小棠翻出七面残旧的阵旗,指尖沾着朱砂在桃木上画符,符纸边缘泛着暗金。
窗外暮色渐沉,她没说话,只把一枚火折子塞进赵陵手里:“三重静音阵撑不过半个时辰,回来前,记得吹灯。”
夜落得很快。
河岸的风裹着潮气扑在脸上,赵陵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,一下一下撞着肋骨,像在敲一面破鼓。
苏小棠的阵旗插在岸边,七根桃木枝上缠着金箔,在风里发出细碎的沙沙声,像是无数人在低语。
他深吸一口气,扎进水里。
这次河水比三天前更冷,刺骨如刀,每一寸皮肤都像被冰针扎着。
青灯在腰间亮起来,灯莲的幽绿光芒劈开黑暗,却在触及他双脚时诡异地偏了方向——西周的河底碑林被照得清清楚楚,唯独他脚下那片水域,黑得像被墨汁泼过。
“灯不照己……”赵陵的喉咙发紧,水压让他耳膜嗡鸣。
他想起苏小棠说过的“灯忌字”,想起爷爷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“青灯照尸不照魂”,原来不是老话,是局。
他摸出随身的匕首,割破左手掌心。
鲜血滴进灯芯的瞬间,灯焰“轰”地暴涨成半人高的绿伞,水波被热力推开,形成一圈气泡环。
这次,他看清了——自己的倒影浮在水面上,嘴唇正无声地开合,像是在念什么咒语。
他想凑近看,可倒影的嘴型突然扭曲成一个笑,嘴角裂到耳根。
河岸的风突然变了方向。
赵陵听见水面上传来若有若无的搓衣声,一下,两下,像极了灯娘每晚哼唱安魂曲时的节奏,木槌敲在湿布上的闷响,带着水腥。
子时,灯娘如期出现,依旧洗衣,依旧哼唱。
可这一次——子时三刻的河水漫过赵陵的下颌,他的耳膜被灯娘扭曲的歌声刺得发疼。
那本该是安抚水尸的安魂曲,此刻却像有人用锈了的铁锥在磨唱词——"一更灯灭魂不归哟"的尾音被拉长,卡在破风箱似的喉咙里,"二更棺开骨成灰哟"的调子突然拔高,像极了落水者最后呛水的呜咽。
赵陵攥紧腰间的青灯,灯焰在水下诡异地凝成伞状,幽绿光晕里,灯娘的影子比三日前更清晰了些。
她仍穿着靛蓝粗布衫,皂色围裙沾着河泥,搓衣板在青石板上磨出的"吱呀"声与歌声同频震颤,每一声都震得他牙根发酸。
可当他踩着河底的碎石往前挪了半步时,歌声突然断在"三更"的尾字,灯娘的手悬在河面上,皂角水顺着指缝往下滴,每一滴都在触水时溅起血珠般的红点,像梅花烙印。
"灯娘。"赵陵开口时,喉咙里涌进一口冰水,声音扭曲如梦呓。
他想起小渔在病房里说的话,想起枕畔那缕凉透的黑发,"你说我爷爷没烧戏班,是你烧的——"
灯娘缓缓抬头。
赵陵的呼吸在胸腔里冻成冰碴。
那双本该是眼白与瞳仁的位置,此刻翻涌着一圈圈同心圆纹,墨色从中心向外扩散,像极了三日前他在棺底摸到的那只巨眼。
她的嘴角咧开,露出两排泛青的牙齿:"守陵人,你以为你在查案?"河水突然沸腾般翻涌,赵陵的青灯被冲得撞在腰间,"你只是我梦里的一个影子。"
黑雾从灯娘口中涌出时,赵陵闻到了熟悉的檀木香。
那是爷爷屋里老香炉的味道,混着松烟墨的苦,还有一丝……火燎皮影的焦味。
黑雾里浮现的影子越来越清晰——灰布中山装,鬓角霜白,手里举着的火把正"噼啪"作响,火星子落在褪色的皮影棚上,红绸子"轰"地烧起来,棚子里挂着的"第七音坊"木匾被火舌舔得蜷起边角。
"爷爷?"赵陵伸手去抓,指尖却穿透了黑雾,只留下一缕焦臭。
记忆像被人强行扯开一道裂缝,他想起这些天梦里反复出现的朱红门匾,想起影婆缝人皮时念的"赵氏血脉,第九钉",原来都是这团黑雾里的碎片。
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,有个声音在脑子里喊:"是真的,你爷爷烧了戏班,你爷爷才是始作俑者——"
"破!"
金焰裹着符纸破开水面,苏小棠的身影从河岸的阵旗后冲出来。
她发间的茉莉香混着朱砂味劈进河底,符纸燃烧的噼啪声盖过了灯娘的怪笑。
黑雾被金焰灼得嘶嘶作响,爷爷举火把的影子像被揉皱的纸,"唰"地碎成星点。
灯娘的身体开始崩塌。
她的手臂先化作黑沙,接着是腰腹、双腿,最后连那张爬满同心圆的脸都散成了黑水。
赵陵踉跄着后退,踩碎了一块河底的碑林残碑,却见那滩黑水中央浮起一枚鳞片——指甲盖大小,泛着冷光,边缘有细密的锯齿,像镜子般映出他扭曲的脸。
"镜鳞。"苏小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。
她不知何时脱了鞋袜,赤足站在齐腰深的河水里,水痕顺着裤管往上爬,像无数黑色手指在攀爬。"阴罗堂的邪物,专藏谎言。"她捞起鳞片时,指尖被划出血珠,血滴入水中,竟不散开,而是凝成一线,指向河心。"得用桃木火烧。"
赵陵摸出腰间的火折子,苏小棠却先一步咬破指尖,在鳞片上画了道血符。
火苗腾起的瞬间,鳞片表面浮起一行小字,像用刀尖刻进去的:"第七门己启,声来即尸,目见即僵,心信即亡。"
"它不是在操控你。"苏小棠的声音轻得像叹息。
她盯着鳞片上的字,睫毛上挂着水珠,"它在让你'相信'你是它的一部分——相信你爷爷有罪,相信你查案是为了赎罪,相信你早该被这团黑雾吞掉。"
河水漫过赵陵的胸口。
他望着苏小棠手里的镜鳞,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眼睛——那是双守了一辈子陵墓的眼睛,浑浊却清亮,攥着他手腕时说:"青灯照尸不照魂,照不穿的,是人心的鬼。"此刻那些被植入的梦突然变得透明:影婆的银簪、人皮上的血字、火把烧皮影的画面,原来都是这团黑雾织的网,专等他自己钻进去。
"我不信。"赵陵的声音很低,却震得河水荡开涟漪。
他抽出腰间的匕首,刀锋划过左手掌心,鲜血顺着指缝滴进青灯。
灯芯"滋啦"一响,幽绿的火焰突然倒卷着往上窜,在他头顶凝成一朵逆向燃烧的莲。
苏小棠后退半步。
她看见赵陵的影子被莲焰裹住,那些在他梦里反复出现的画面正从他太阳穴里往外涌——古董街的朱红门匾像被风卷的纸,"唰"地烧没了;影婆的银针"当啷"掉在地上,人皮化作飞灰;爷爷举火把的影子最后消散,临走前竟对他笑了笑,嘴型是"别怕"。
灯焰熄灭时,赵陵跪进河底的淤泥里。
他的额头抵着膝盖,鲜血顺着下巴滴进水里,染红了一片碎石。
可他的嘴角却微微扬着,像终于卸下了块压了三天的石头:"心火......能烧假忆。"
河水静静流淌。
赵陵跪在泥中,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石像。
苏小棠蹲在他身后,没说话,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。
那一刻,他们听见彼此的呼吸,终于不再被梦魇裹挟。
就在这片难得的宁静中——
一缕歌声,自城市中心飘来。
清亮,悠远,像是穿云的鹤鸣。
是《送魂》的正调,混着隐约的机械轰鸣——是工地打桩机的声音。
"那是......"赵陵抬起头。
"新开发的龙辰大厦工地。"苏小棠的脸色突然发白。
她想起今早看的新闻,"昨天刚挖出块汉代石碑,说是镇墓兽底座。"
河风卷着歌声扑过来,最后一句"魂归灯,灯照路"清晰得像是有人贴着耳朵唱。
赵陵望着城市方向的灯火,忽然攥紧了苏小棠的手腕:"去工地。"
苏小棠还没答话,手机在她口袋里震得发烫。
她摸出来看,是警局老周的未接来电,附带一条语音:"小棠,龙辰大厦工地全面停工了,说挖到了......"语音戛然而止,最后是重物倒地的闷响,和一声含混的"救命"。
"老周?"苏小棠对着手机喊了两声,只听见电流杂音。
她抬头时,赵陵己经往河岸游去,青灯在他腰间明明灭灭,像颗不肯熄灭的星。
赵陵想撑起身子,却呛了口河水。
他咳出带血的泡沫,指尖抠着淤泥一点点爬向岸边。
苏小棠蹚水过来扶他,裤脚早己湿透。
远处,龙辰大厦工地的探照灯突然全部熄灭。
黑暗里,有什么东西在混凝土废墟下蠕动,带起一片碎石滚落的轻响。
作者“爱喝柠檬泡泡水”推荐阅读《青灯守陵人》使用“人人书库”APP,访问www.renrenshuku.com下载安装。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7G8Q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: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: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