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时的雨来得比预想更急。
赵陵站在老河道边,雨幕像被扯碎的棉絮,顺着青灯外罩的铜纹往下淌,水珠砸在石阶上炸成细碎的白雾,带着铁锈与腐木混杂的腥气。
他怀里的灯油本是澄清的月白色,此刻却稠得像凝固的血,灯芯不知何时短了一截,火苗在雨气里打摆子,噼啪轻响中溅出几点火星,把两人的影子揉成两团模糊的墨渍,随水波扭曲、拉长,仿佛随时会被吞没。
“坎位属水,主困厄。”苏小棠的声音被雨声撕成碎片,她蹲在积水里,指尖沾着雨水抹过紫薇盘边缘的卦纹,青铜指针突然“嗡”地一颤,竟在“坎”字上打出旋儿,“不对劲,这震颤不是风水局破了……”话没说完,指针“咔”地断裂,铜屑簌簌落进盘心,露出西个血字——棺底有眼。
她的指甲掐进掌心,皮肤下泛起细密的刺痛,仿佛那西个字正顺着指尖往血肉里钻。
这西个字是用朱砂混着人血写的,还带着未散的腥气,字迹边缘微微凸起,像活物呼吸般缓缓蠕动,“不是封印松动……是它醒了。”
赵陵没接话。
他单膝跪在碑林边缘,雨水顺着发梢滴进后颈,凉意顺着脊椎往上窜,像有冰蛇在皮下爬行。
守陵人天赋在雨里格外敏锐,可当他用指尖蘸了河泥,按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时,那股熟悉的“水忆”没涌上来,反而是河床深处像突然开了个洞,把他的意识往黑渊里拽——没有画面,没有声音,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虚无,连指尖触到的泥都失去了温度,仿佛被抽走了所有记忆。
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中轰鸣,眼前先是一片混沌的黑,接着有光——不是看见的,是“被看”的。
一双眼睛。
埋在黑棺底部的眼睛,没有瞳孔,没有眼白,只有一圈圈年轮似的纹路,每转一圈,赵陵的太阳穴就像被钢钉钉了一下,痛感顺着神经炸开。
他看见守陵人跪在碑前,月光把镇魂钉的影子拉得老长,钉尖滴落的血在石上蜿蜒如蛇;看见穿靛蓝粗布衫的女人踮脚往船篷里塞包裹,手腕内侧的勒痕泛着青,指尖残留着蓝布的粗糙触感;看见陈老五跪在第七门前,嘴里塞着河泥,喉咙里挤出呜咽的“它在看”……
“咳!”赵陵猛地抽回手,泥地上裂开蛛网似的细纹,指尖残留着泥的湿冷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。
他捂住嘴,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混着雨水,在石板上洇开一朵暗红的花,腥甜在舌尖蔓延。
苏小棠扑过来扶住他肩膀,指尖触到他后颈时猛地一颤——那里的皮肤烫得惊人,像烧红的铁片贴在骨头上,“你刚才……”她盯着他的眼睛,声音发颤,“瞳孔变成同心圆了,像……像那眼里的纹路。”
赵陵抹了把嘴角的血,喉结动了动:“那棺不是镇邪的。”他望着河面,雨幕里的波纹泛着诡异的青,水声低沉如呜咽,“我们封的不是尸王,是‘观棺者’。它吃记忆,用眼睛看,用别人的记忆养自己——还不止如此。”他喘了口气,声音压得更低,“它把未来的碎片塞进你脑子里,让你以为那是你的念头,其实是它早己‘看过’的结局。”
话音未落,远处传来“哗啦”一声水响。
两人同时抬头。
雨声渐密,河面忽然浮起一点微光,随着水波轻轻晃动。
“那是什么?”苏小棠眯起眼。
赵陵顺着她目光望去——一艘破旧的乌篷船正从雾中驶出,船尾铜铃被风吹得轻响,却不见有人撒纸钱。
工头阿海的雨衣早被雨水浸透,他攥着船桨的手在抖,指节白得像泡发的骨头:“赵先生!苏小姐!陈老五……陈老五浮上来了!”
船靠岸时,陈老五的脚先碰到石阶。
他的脸泡得发胀,双眼被河泥死死封住,可嘴还在一张一合,喉咙里发出气泡破裂似的声响:“它在看……看第七门……看第七门……”
苏小棠蹲下身,雨水顺着她的发尾滴在陈老五脸上,凉意顺着脖颈滑下。
她伸手去碰那团泥,指尖刚触到泥块,就听见赵陵低喝:“别——”
晚了。
泥块里传来细碎的脆响,像鱼鳞擦过瓷器,指尖传来一阵刺骨的寒。
苏小棠的手指悬在半空,望着陈老五被泥封住的眼缝。
她摸出随身的桃木针,针尖刚要挑开泥块,赵陵突然按住她手腕。
他的掌心还沾着血,在她手背上印出个模糊的红印:“等天亮。”
“等不到天亮。”苏小棠轻声说。
她望着远处,雨幕里有盏灯在晃——那身影太熟悉了。
去年冬至,她在陈老五葬礼上唱过《招魂谣》,声音像锈铁刮过玻璃。
师父曾说,灯娘是被“选中”的,一旦开口,就再也停不下来。
此刻她靛蓝粗布衫被雨水浸成深青,抱着黑布包裹,正往老河道的最深处走,脚步轻得像踩在梦里。
陈老五的低语还在继续,混着雨声,像根细针往人耳朵里钻:“它在看……看第七门……”
苏小棠握紧桃木针。
她能感觉到针尾的符纹在发烫,那是她师父临终前给的“破妄针”,专挑邪祟遮掩的东西。
雨越下越大,青灯的火苗突然窜高寸许,在陈老五的脸上投下摇晃的光。
泥封的眼缝里,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,像一片极薄的、泛着冷光的鳞片。
爱喝柠檬泡泡水说: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!苏小棠的桃木针尖刚触到陈老五眼缝的泥块,赵陵按住她手腕的手便紧了几分。
但她能感觉到,他掌心的温度在往下坠——不是冷却,是烧得太烈后的虚浮。
她咬了咬后槽牙,破妄针的符纹在指腹灼出红痕,这是师父说过“邪祟近在咫尺”的征兆,等不到天亮了。
“松手。”她偏头看赵陵,雨水顺着眉骨砸进她睫毛,视线模糊了一瞬,“它在看第七门,陈老五的眼睛是钥匙。”
赵陵的指节微微发颤,最终松开。
苏小棠屏住呼吸,针尖轻轻一挑——泥块“咔”地裂开,露出底下泛着冷光的薄片。
那不是鳞片,是镜子的碎片,极薄,极冷,映出她放大的瞳孔。
“镜鳞!”赵陵突然低喝,声音里带着守陵人祖训里才有的冷肃,“《青灯志》说过,观棺者以镜为目,以鳞为饵——”
话音未落,镜鳞触到空气的瞬间“滋啦”一声,像被泼了硫酸的纸片,黑液顺着陈老五的脸颊往下淌,在雨水中晕开诡异的漩涡,散发出腐肉与铜锈混合的恶臭。
苏小棠猛地缩回手,指尖沾了一滴黑液,皮肤立刻泛起红疹,火辣辣地疼。
她盯着那滩黑水,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:“阴罗堂不是要放尸……是要让观棺者睁开眼。它看活人,活人做的梦就是它的食。”
赵陵的青灯突然剧烈摇晃,灯油里浮起血丝。
苏小棠想起灯娘留下的湿纸钱,从怀里掏出来时,血字“声来即尸”正在扭曲——每个笔画都像被无形的手揉碎,重新拼出“目见即僵”西个大字。
“所以灯娘的歌……”赵陵望着雨幕里逐渐模糊的靛蓝身影,“是它选的传声筒。歌声引活人聚集,观棺者借他们的眼睛看世界,被看的人就会……”
“僵。”苏小棠替他说完,喉头发紧。
陈老五的尸体突然抽搐,被黑水泡软的泥块簌簌掉落,露出眼眶里两个黑洞——不是空的,是被某种力量抹除了,像被橡皮擦狠狠擦过的纸。
工头阿海突然踉跄后退,雨衣下摆浸在河水里:“赵先生,我、我下午听见陈老五说……说第七门在河底。他说老艄公的船能到那地方,可老艄公只在……”
“只在子时撒纸钱。”赵陵打断他,目光扫过河面。
老艄公的船缓缓驶来,船尾挂着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。
但这次,他没撒纸钱,而是蹲在船边,往水里放了盏纸灯——灯面用朱砂写着“第七门”。
“我下去。”赵陵突然扯下外套,青灯挂在腰间,灯芯在雨里明明灭灭。
苏小棠抓住他胳膊:“河底有暗流,你感知不到僵尸,但观棺者……”
“它己经在看我了。”赵陵低头看自己的掌心,刚才触碰陈老五时渗出的血珠还没擦净,“我能‘记得’没发生的事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放轻,“小棠,我得确认那口黑棺到底封着什么。”
苏小棠松开手,从怀里摸出张驱邪符塞进他手心:“三刻钟,超时我就跳下来捞你。”
赵陵深吸一口气,扎进河里。
河水比他想象的更冷,像无数冰针往骨头里钻,耳畔只剩下水流的呜咽与心跳的轰鸣。
他腰间的青灯突然亮了,灯莲在水下绽放幽绿的光,照亮层层叠叠的河底碑林,石面湿滑,苔藓如血丝蔓延。
黑棺就躺在最深处,棺盖的镇尸钉己经松动,露出半指宽的缝隙。
他游到棺底,灯莲的光扫过——整面棺底刻着一只巨眼浮雕,纹路与他在陈老五眼缝里看到的一模一样,冰冷的石面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起伏。
赵陵的指尖刚要触碰,灯莲“啪”地熄灭。
黑暗中,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,还有某种黏腻的摩擦声,像眼皮在缓慢开合。
“咔。”
他的后颈突然发烫,那是守陵人血脉觉醒的征兆。
眼前闪过画面:他站在古董街某间老店中,橱窗里摆着褪色的留声机,手中攥着一块绣着牡丹的蓝布,布角用金线绣着“第一棺:灯忌字”。
这不是记忆,是预支的。
赵陵猛地蹬腿上浮,破水时呛了好几口水。
苏小棠立刻扑过来,把他拖到岸边的石墩上:“看到什么了?”
他抹了把脸上的水,声音沙哑:“棺底的眼在眨。它让我‘记’起了还没发生的事——古董街,蓝布,第一棺……”
“第一棺?”苏小棠脸色一白,“你说的是‘灯忌字’那块铭牌?”
赵陵点头。
苏小棠咬唇片刻,从怀里抽出一本破旧笔记:“师父留下的《冥物录》提过——第一棺镇的是‘声源’,而第七音坊,正是当年录制阴戏的地方。”
雨不知何时停了,半轮残月浮在天边,洒下清冷的银辉。
赵陵裹着她递来的干毛巾,靠在石墙上闭眼喘息。
眼前却闪过影像:青石板路,朱红门匾写着“第七音坊”,柜台后坐着穿墨绿旗袍的老妇人,她转过脸时,眼眶里泛着镜鳞的冷光……
他猛地睁眼。
“它己经在等我了。”
苏小棠盯着他,手里攥着那张扭曲成“目见即僵”的纸钱:“明天,我们去古董街。”
赵陵点头,喉结动了动。
他没说,刚才闭眼时,那老妇人的嘴型分明在说——“你来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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