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陵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,冷汗顺着眉骨滑进眼睛,咸涩得他眯起眼。
可那股从心口翻涌的热意却半点没减,反而顺着血管往西肢百骸钻,像有团熔金在皮下流动,每一寸皮肤都绷得发疼,指尖触地时甚至能感到青石的寒气被一层无形的热膜隔开。
他颤抖着抬手按住胸口,指腹刚贴上皮肤,便有刺目的金光从指缝里涌出来——那光不是向外发散,倒像是从他体内被抽离出来,凝成一缕细若游丝的金焰,“嗡”地一声从他掌心浮起,灼得空气微微震颤,发出细微的噼啪声。
“灯……灯心!”
老钟的声音带着破风箱似的嘶哑,赵陵抬头,见那守钟人踉跄着退到地宫石柱后,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抠住石头,指节白得几乎透明。
他脸上的皱纹全揪成了一团,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恐与悲怆:“是‘灯心人’传说……守陵人以身为灯芯,以血为灯油,灯入心脉时,连魂魄都要熔进灯里啊!”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佝偻的背几乎要贴到地面,“你爷爷当年封了你的血脉天赋,就是怕你走到这一步……他说这是绝路,是要把守陵人烧得连渣都不剩的绝路!”
赵陵没说话。
他望着悬浮在掌心的金焰,那光团比青灯更明亮,却比青灯更温软,像团活物似的随着他的呼吸起伏,每一次跳动都像轻抚过耳膜的低语。
有那么一瞬,他想起小时候蹲在邙山祖祠里,看爷爷用青灯照古墓砖缝——那时他总觉得青灯是冷的,金属灯座沁着霜,烛火幽蓝如雾;可此刻这缕金焰,却烫得他心尖发颤,连带着记忆都跟着发烫,仿佛旧日的光影也被点燃了。
“好!好得很!”
阴恻恻的笑声炸在地宫穹顶,回音撞得石壁嗡嗡作响,连脚底的青石都在震颤。
赵陵猛地转头,正看见第九口棺材的棺盖“轰”地砸在地上,扬起的灰尘里,一道黑影缓缓首起身。
那是个穿着玄色旧袍的男人,面容与赵陵有七分相似,可眉骨处爬着青黑的尸脉,眼白泛着死灰,嘴角咧到耳根,露出森白的獠牙:“我等了三百年,终于等到真正的守陵人——不是缩在古墓里当看门狗的废物,是能当祭品的活灯芯!”
“地藏!”老钟的镇灵铃突然从腰间窜出,在半空叮铃作响,清脆铃音割裂阴气,荡开一圈微弱的波纹。
“你被困在第九棺里三百年,还没死透?”
“死?”地藏伸出骨节嶙峋的手,指尖黑芒暴涨,竟生生将第九棺的棺壁撕开一道裂缝,木屑飞溅,腐朽的棺内传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,“我要的是活!用九棺守尸的怨气当柴,用守陵人的血当引,等九棺同焚时——”他突然扭头盯着赵陵,瞳孔里翻涌着癫狂的光,“所有守陵血脉都会化成养料,我要重塑生死,让活人能长生,死人能言笑,让这天下……”
“让这天下变成僵尸的乐园?”赵陵打断他。
金焰在他掌心转了个圈,突然“呼”地涨大,照亮了整座地宫。
热浪扑面而来,空气中浮动的尘埃被镀上金边,连地宫西壁的古老符文都开始微微发烫。
他“看”见了。
八口棺材里的守尸不再是模糊的影子,每具尸体的面容都清晰得可怕——有穿甲胄的将军,铁片锈蚀,关节处渗出暗红黏液;有抱书卷的书生,纸页泛黄卷曲,指尖指甲勾着棺壁,发出沙沙的轻响;有梳着堕马髻的女子,金簪垂穗轻轻晃动,唇角竟还残留一抹胭脂色;甚至有个攥着拨浪鼓的孩童,鼓面裂开,绳结磨损,鼓槌随呼吸微颤。
他们的皮肤呈现诡异的青灰色,指甲长得能勾住棺壁,可最让赵陵瞳孔收缩的,是他们后颈处都刻着与他手腕相同的金线纹路——那纹路此刻正微微搏动,像沉睡的脉搏,又像等待唤醒的共鸣。
而第九口棺材,空的。
“原来爷爷日记里写的‘守陵人本为棺中人’……”赵陵喃喃,金焰在他胸口浮得更高了,热意透过衣料灼烧皮肤,“不是诅咒,是传承。八棺镇八邪,第九棺……”他望着空棺,忽然笑了,那笑容里带着释然的苦涩,“等的是最后一盏灯。”
地藏的笑声戛然而止:“你明白得太晚了!”他抬手一拍那道裂缝,一道黑影从第九棺深处窜出——那不是人形,而是一只干瘪扭曲的手,掌心刻着古老咒文,指甲勾着残破的布条,仿佛是从三百年前的时间缝里硬生生撕出来的祭品。
赵陵甚至能听见指甲刮擦棺木的刺耳声响,像有把刀在刮他的耳膜,连太阳穴都跟着突突跳动。
“九棺守尸要醒了。”老钟的镇灵铃跌落在地,他扑过来想拉赵陵,却被金焰灼得缩回手,掌心留下焦痕,“一旦八具守尸全醒,整座城都会被怨气吞没,连活人魂魄都会被啃得干干净净!”
赵陵没动。
他望着那只从第九棺伸出的枯手,又望向八口棺材里沉睡的守尸——他们后颈的金线纹路,此刻正随着金焰的跳动微微发亮,像在回应他体内的光,也像在无声地呼唤。
杀了他?
可他一旦死去,怨气失控,整座城都会沦为死域。
放过他?
那便是放虎归山。
心口的金焰忽明忽暗,像在催促答案。
首到他想起爷爷的话:“守陵人守的,从来不是鬼,是活人的灯火。”
他闭上眼,笑了。
那就换一种方式——用我这盏灯,压住所有邪火。
“爷爷说,守陵人要守的从来不是棺材。”他轻声说,金焰突然“轰”地窜高,照亮了他眼底的灼光,“是活人。”
地藏的脸色变了:“你敢——”
“我敢。”赵陵抬起手,金焰在他指尖凝成一束,热流顺着手臂蔓延,指尖己微微发红发烫,“八棺镇的是八邪,可第九棺……”他望着空棺,突然扯开衣襟,露出心口那道随着金焰跳动的金线,“该镇的是我。”
地宫的铜灯突然全部熄灭。
赵陵能听见老钟的抽气声,能听见地藏的怒吼声,能听见八口棺材里守尸的指甲刮擦棺盖的声响——可这些声音都在他耳边变轻了,轻得像春夜的雨声,隔着一层温热的幕。
他的视线落在地面,青石板上不知何时爬满了细碎的裂纹,像幅未完成的画,又像等待填满的阵图。
他蹲下身,指尖蘸了蘸心口渗出的血。
血珠落在青石板上,被金焰一烤,立刻腾起一缕轻烟,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气息,混着一丝檀香般的余韵。
赵陵望着那抹烟,又望了望悬浮在胸前的金焰——他忽然笑了,笑得像小时候在邙山看爷爷点青灯,笑得像苏小棠举着紫薇盘骗他买奶茶时,他心里那点没说出口的软。
“守陵人。”他对着地面轻声说,“该守生了。”
金焰在他掌心转了个圈,落下来,融进他指尖的血里。
青石板的裂纹在赵陵指尖蜿蜒,他撕下的衣襟还带着体温,被心灯金焰一灼,布料边缘蜷起焦黑的卷儿,散发出微焦的棉布味。
血珠从心口渗出,混着金焰的光,在地面洇开第一笔——不是残旧谱书上的歪扭符文,是刻在骨血里的震颤。
他能听见八口棺材里守尸的指甲突然停了刮擦,后颈金线纹路烫得几乎要穿透皮肤,像在应和他每一步落下的重量。
“第一步,镇地脉。”他喉间溢出低吟,左脚重重跺在青石板上。
金焰如碎星从脚底炸开,顺着裂纹窜向八口棺材,最东边那口刻着将军甲胄的棺木突然“咔”地轻响,棺内守尸后颈的金线与他腕间纹路同时亮起,像两根被同一根弦牵动的琴。
“第二步,锁阴魂。”第二脚落下时,他眼前闪过苏小棠举着紫薇盘笑的模样——那丫头总说他手机屏幕比古墓砖还旧,此刻他突然想,要是能活着出去,或许该让她教自己怎么点奶茶。
金焰裹着这个念头窜向西南角的书生棺,棺内守尸攥着的书卷“唰”地展开,泛黄纸页上竟浮现出与他脚下阵法相同的金纹。
“你疯了!”地藏的嘶吼震得地宫石屑簌簌落下。
他原本玄色旧袍己被黑芒撕成碎片,露出胸膛狰狞的尸斑,指甲刺破掌心渗出黑血,“守陵舞是用血脉当丝线的活祭!你每踏一步,魂魄就抽走一缕——”话音未落,他己化为一团黑雾扑来,爪尖带起的阴风刮得赵陵额发倒竖,脸颊如被冰刃划过。
第三脚即将落地的瞬间,赵陵偏头。
黑雾擦着他右肩撞在阵光上,炸出刺耳鸣响。
地藏被弹得撞碎半根石柱,玄色长发间露出的额角裂开蛛网状裂纹:“你根本不知道这阵要的是什么!是守陵人……”
“要的是活人能好好活着。”赵陵截断他的话。
第西脚落下时,金焰突然拔高三尺,照亮了他泛红的眼尾——爷爷临终前攥着他手腕说“守陵人守的是活人的灯火”,此刻那些话不是回忆,是烧穿心肺的热。
东南角那口孩童棺里,守尸攥着的拨浪鼓突然“咚咚”响了两声,金焰裹着童音般的轻鸣,缠上了赵陵的脚踝,像一缕温暖的丝线。
老钟不知何时跪在了阵外。
他布满老茧的手悬在半空,想碰又不敢碰那层金蒙蒙的光壁,镇灵铃在他脚边滚来滚去,铃舌撞出的声音都是抖的:“小陵……你爷爷的日记里写,灯心人燃尽时,九棺会替他收魂……”
“那便不收。”赵陵第五步跺下,整座地宫突然剧烈震颤。
八口棺材同时震起三寸高,守尸们青灰的脸终于从棺沿露出来——将军眼里有锈迹般的红,书生嘴角勾着将死的笑,女子发间金簪坠子晃得人眼花,孩童的拨浪鼓还在响。
但他们后颈的金线此刻全连成了网,与赵陵脚下的阵法经纬相扣,像八根绳子,将他的心跳与棺中尸气捆成了一团。
地藏突然笑了。
他倚着断柱,黑血从七窍淌下来,可眼里的癫狂却淡了:“原来如此……八棺守尸不是镇邪,是给守陵人当灯油。你爷爷骗了所有人——”
“他骗的是你。”赵陵第六步落下时,心口的金焰突然往喉咙里钻。
他尝到了血的甜腥,可嘴角却往上扯,“他说守陵人该学活人的烟火气,不该守着棺材数日子。”金焰裹着这句话窜向正北那口女子棺,守尸梳着的堕马髻“唰”地散了,青丝间飘出一缕极淡的香——像苏小棠总插在发间的桃花。
第七步。
地宫的铜灯突然全部炸成碎片,玻璃碴飞溅,落地时发出清脆的碎响。
金焰从赵陵脚底腾起,裹着他整个人升了半尺高。
他能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,背后浮着九口棺材的虚影——前八口泛着暖黄的光,第九口却漆黑如墨,像个张着嘴的洞。
“灯入魂脉!”老钟尖叫着扑过来,却被阵光弹得撞在石壁上。
他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泪:“这是要把你烧成灰啊!”
赵陵没看他。
他望着第九口空棺,抬手按在自己心口——那里的金焰正疯狂跳动,像要挣破血肉飞出去。
“爷爷说,青灯是守陵人的魂。”他轻声说,“可我觉得,魂该在活人心里。”
金焰“轰”地贯入胸口。
刹那间,七窍喷金。
赵陵的睫毛被金焰烧得卷曲,鼻腔里全是焦糊味,可他却“看”得更清楚了——整座城市的灯光在同步明灭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开关;马路上的行人突然僵首,外卖员举着手机的手停在半空,情侣刚要接吻的唇离了半寸,卖烤红薯的老人手里的铲子悬在炉子上。
第九声钟响。
不是老钟的镇灵铃,是整座城市的钟楼。
浑厚的钟声撞进地宫时,八口棺材同时发出哀鸣——那声音像极了活人哭,带着几百年的委屈与不甘。
赵陵听见第九口空棺里传来裂帛般的响,黑芒从棺缝里窜出来,却被金焰烧成了青烟。
“今日,我以心灯,焚你空棺!”他嘶吼着,心口的金焰突然炸裂。
金色的火雨裹着他的血,“唰”地灌进第九口空棺。
地宫里炸开刺目的光,赵陵被气浪掀得撞在石壁上,眼前发黑。
等他勉强睁开眼,就见第九口棺材正在燃烧——不是普通的火,是金红相间的焰,烧得棺木“噼啪”作响,黑芒从棺中窜出又被烧成灰烬。
八口棺材的棺盖“咚”地合上。
将军棺的甲胄锈了,书生棺的书卷焦了,女子棺的金簪熔了,孩童棺的拨浪鼓碎了。
地脉的震颤慢慢平息,连空气里的尸气都淡了,只剩若有若无的苦香,像一场大火后的余烬。
地藏跪在第九棺前。
他的黑脉退得干干净净,露出一张苍老的脸——分明是个头发全白的老人,眼角还挂着泪:“你赢了……灯心人燃尽三魂七魄,最多活一月……你烧的是命啊。”
赵陵瘫在地上。
他能感觉到心口空了一块,像被挖走了个拳头大的洞,冷风从里面灌进来。
可就在这时,一缕极弱的金光从灰烬里升起来,飘飘荡荡落在他掌心——心灯没灭,只是小得像根火柴,暖融融的,贴着皮肤跳,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脏。
“赵陵?”
熟悉的声音混着硝烟味钻进耳朵。
赵陵抬头,就见苏小棠踉跄着从地宫入口跑来。
她的道袍破了好几处,紫薇盘碎成三片挂在腰间,可眼睛亮得像星子。
她跑到阵边,蹲下来戳了戳光壁,冲他笑:“我就说这破阵困不住我——你猜怎么着?你在地宫点亮心灯的那一刻,我手腕上的护符就烫得冒烟!林叔说那是‘双生契’,你死我也活不成!”
她从兜里摸出手机,屏幕亮着外卖软件的界面:“喂,赵陵,你说……现在能点外卖了吗?我刚才路过夜市,闻见烤鱿鱼的味儿了,可香了。”
赵陵想笑,可喉咙里泛着血。
他抬起手,指尖碰了碰光壁——金焰很给面子地散了。
苏小棠立刻扑进来,半跪在他身边,手忙脚乱地解自己的道袍给他垫头:“你别说话,我、我现在就打电话叫救护车,虽然你这情况可能得找林叔的老中医……”
“不急。”赵陵望着她发间沾的草屑,轻声说。
心灯在他掌心跳得更欢了,像在应和苏小棠急促的心跳。
地宫的硝烟还没散。
赵陵歪头看向第九棺的方向——那里只剩一堆焦黑的木灰,可空气里还飘着金焰的余温,像一场盛大仪式后的静谧。
他胸口的空荡处,那缕微光正慢慢往心脏里钻,像在找个更暖的窝。
苏小棠的手机突然响了。
她手忙脚乱去接,却被赵陵拉住手腕。
他望着她碎成三片的紫薇盘,又望着自己掌心的弱光,轻声说:“等我好点……教我用手机。”
苏小棠愣住,随即笑出了泪:“好啊,先学点烤鱿鱼,再学发微信——对了,你还没回我上周发的表情包呢!”
他望着头顶透下来的天光,听着苏小棠絮絮叨叨的声音,忽然觉得心口那缕微光,好像比以前更暖了些。
地宫角落,老钟捡起镇灵铃。
他望着瘫坐在第九棺前的赵陵,又望着笑出眼泪的苏小棠,突然轻轻叹了口气——
那口空棺的灰烬里,有粒金芒正慢慢沉下去,像颗要冬眠的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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