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宫的硝烟还裹着焦木的苦味儿,赵陵能尝到舌尖上的血锈气——那味道像铁片刮过喉管,又咸又腥。
他瘫坐在第九棺的灰烬里,后背抵着残垣,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根细针在扎心口。
那盏心灯弱得可怜,明明灭灭的,亮的时候能照见苏小棠发间沾的草屑,暗的时候眼前就跟着发黑;每闪一次,耳膜便嗡鸣一瞬,仿佛有谁在他颅骨内敲钟。
“稳住。”苏小棠跪坐在他身侧,道袍前襟沾着灰,左手死死攥着他手腕,右手捏着碎成三片的紫薇盘。
她指尖在流血,混着盘上的朱砂,在青石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卦象。
血珠滴下去时,卦纹突然腾起一缕紫烟,在空中凝成九个红点,其中八个像星子般沉在暗处,唯独有一个红得刺眼,正顺着某种看不见的线往东南方钻。
“地铁中枢站。”苏小棠声音发颤,指甲掐进他腕骨,“八棺沉眠,这一线……是地脉在喂它。”她抬头时,眼尾还挂着方才没擦净的泪,湿痕在火光下泛着微光,“赵陵,它们不是随机醒的,是阴罗堂顺着地脉在引——引僵王吃够九棺的气,好……”
“成形。”赵陵替她说完。
他喉间腥甜翻涌,却还是扯了扯嘴角。
心灯在掌心跳得更急了,像在替他数着命数——而每一次跳动,唇角就渗出一丝新血。
老钟的咳嗽声从角落传来。
那守钟人背对着他们,正用袖口擦着镇灵铃,铜铃上的锈迹被蹭掉一块,露出底下刻的“守”字。
铃身微温,像是刚离过火。
“钟眼在这儿。”他突然说,枯瘦的手指叩了叩钟楼的青石地面。
赵陵这才注意到他脚边有道半指宽的裂缝,正渗出极淡的尸气——像腐烂的水草味,混着铁锈,贴着地面爬行,钻入鼻腔时带着冰凉的麻意。
老钟从怀里摸出柄铜匙,匙柄雕着缠枝莲纹。
插入裂缝旁的暗槽时,石板发出沉闷的“咔嗒”声,接着轰然滑开,露出一道螺旋向下的阶梯。
霉味混着潮湿的土腥涌上来,夹杂着一丝陈年香灰的气息,像是焚尽的符纸余烬。
赵陵盯着阶梯深处,忽然想起爷爷常说的“九棺锁地脉”——原来这地脉的“锁”,就藏在钟楼的最底下。
“你爷爷每季度派人来查钟眼。”老钟把铜匙放在阶梯口,又摸出块黑玉片。
玉片边缘有半圈符纹,像被什么利器劈开的,裂口处隐隐泛金光。
“上回是他亲自来的。”他浑浊的眼珠突然亮了一瞬,“他说,若钟自鸣九声以上……”
“让我把这交给你。”赵陵接话。
他记得爷爷临终前攥着他手腕,指甲几乎掐进骨头里,说“钟眼图分两半,我的那半在墓里”。
此刻黑玉片递到面前,他伸手去接,指尖却抖得厉害——心灯又暗了,眼前的玉片变成两个重影,耳边响起低频嗡鸣,像有无数根针在脑中搅动。
苏小棠突然按住他手背。
她的手凉得像冰,可掌心还留着方才画卦时的血温,黏腻而滚烫:“你先歇着。”她转头对老钟笑,可那笑比哭还难看,“钟眼图我们收着,您先……”
“我走不了。”老钟摇头,指腹着镇灵铃,声音低如耳语,“西十年前,前任守钟人没守住第九声……那天死了三百人。我发过誓,绝不让悲剧重演。”他顿了顿,将铃抱得更紧,“这铃认主,离我十步就会哑。它不只是工具,是我魂魄的一部分。”
铃舌撞着铜壁,发出极轻的“叮”,像一声叹息。
赵陵攥紧黑玉片。
玉片贴着掌心,凉意顺着血管往心口钻,可那冷意还没传遍西肢,心灯又猛地一跳——灼热感随之炸开,像有团火从胸口蔓延至指尖。
他突然想起方才点亮心灯时,第九棺里那声闷吼——是地藏的声音,带着几百年的怨毒,说“九棺归一,人尸同生”。
原来阴罗堂根本不是要放僵尸出来捣乱,是要把九棺的尸气喂给僵王,让它借地脉成形,到时候……
“疼!”他倒抽一口气,指尖重重按在青石板上。
地底下突然翻涌上来九道尸气,像九根烧红的针,扎得他太阳穴突突跳。
第西棺的位置在地铁隧道深处,他能听见铁轨摩擦的声音,混着腐肉拖拽的“沙沙”响,那声音顺着地脉钻进耳道,震得牙根发酸;第五棺在医院停尸房,停尸柜的锁扣正被什么东西顶得“咔嗒”响,每一声都像在敲打他的神经;最让他寒毛倒竖的是第六棺——竟在古董街的音律铺地下,那里飘着檀香味,可檀香味底下,是骨节错位的脆响,像有人在黑暗中掰断自己的指骨。
“它们在等第十二声钟响。”赵陵咬着牙,血顺着下巴滴在黑玉片上,晕开成一朵暗红花。
心灯随着他的话明灭,亮的时候,他看见苏小棠惨白的脸、七窍渗出的血丝;暗的时候,听见老钟倒抽冷气的声音,“钟响完,地脉翻涌……僵王就能……”
“成形。”苏小棠重复他的话,声音轻得像叹息。
她松开他手腕,低头去捡地上的紫薇盘碎片。
碎盘在她掌心拼不成原样,可卦象的紫烟还没散,那缕指向地铁中枢站的红光,正越来越亮,像一颗悬在头顶的血星。
赵陵想站起来,可膝盖刚撑地,心口就像被人攥住了似的疼。
他踉跄着扶住苏小棠的肩膀,这才发现她道袍下的后背全湿了——不知是汗还是血,布料紧贴脊骨,指尖触之冰凉黏腻。
“我没事。”她抬头对他笑,可睫毛在抖,声音像绷到极限的弦,“先去钟眼,再找你爷爷墓里的半张图,然后……”
“然后去地铁中枢站。”赵陵替她补完。
他望着螺旋阶梯深处,那里黑得像要把人吞进去,可心灯在掌心跳得更急了,像在说“走,必须走”。
老钟突然把镇灵铃塞进他手里。
铃身还带着老人的体温,微汗浸润过的铜面泛着暗光,“拿着。”他说,“钟眼底下有守陵人的老阵,铃响三声能破障。”他退到地宫入口,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,“去吧,我替你们守着——要是听见铃响超过九声……”
他没说完,可赵陵懂。镇灵铃是守陵人的魂,响九声就是守不住了。
苏小棠拽了拽他衣角。
她的手还在抖,可眼神亮得像火:“走吗?”
赵陵点头。
他扶着她往阶梯走,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。
石阶湿滑,边缘长满墨绿苔藓,踩上去发出轻微的“咯吱”声。
越往下,空气越粘稠,仿佛走在巨兽的食道中。
头顶的地宫入口己缩成一方昏影,而前方黑暗里,隐约传来滴水声——每一滴都像敲在骨头上的鼓点。
心灯在掌心明灭,灭的时候,他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,还有两人交错的喘息;亮的时候,看见苏小棠碎盘里的卦象突然转了方向——那缕红光,不知何时缠上了他心口的光。
“等等。”苏小棠突然停住。
她盯着他掌心的光,又抬头看他七窍渗出的血,手指微微发抖,“赵陵……你现在的‘心灯’……”
她没说完。
阶梯下突然传来一声闷响,像是什么东西撞在石壁上。
赵陵握紧镇灵铃,心灯“腾”地亮了一瞬——那光比之前暖了,可也更烫了,烫得他掌心发红,甚至闻到了皮肉焦糊的微腥。
苏小棠的手按在他手臂上。
她的指尖在抖,可力气大得惊人:“你现在的‘心灯’不是灯,是命。”她的声音发颤,每说一个字都像在抽自己的筋,“每感知一次尸气,就像拿刀割自己。”
赵陵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他能感觉到心灯在掌心发烫,那热度顺着血管往心脏钻,像有团火在烧他的命线——可此刻苏小棠的话更烫,烫得他喉头发紧。
“小棠……”他想开口,却被她打断。
她将三片碎成月牙状的紫薇盘按在他心口。
盘上的朱砂被血浸透,红得发黑。
她舌尖抵住齿尖,默念三声“归元返照”,随即狠狠咬下——血雾喷出时竟带火苗,正落在朱砂纹中央。
碎盘“腾”地燃了,不是红焰,是幽蓝的光,像寒夜里的鬼火,却裹着暖意。
蓝光罩住他的刹那,他眼前的重影突然消散。
九棺的位置在脑海里清晰浮现:第西棺在地铁三号线隧道,腐肉拖拽铁轨的声音变得清晰可闻,连金属摩擦的颤音都历历在耳;第五棺在市立医院负一层,停尸柜的锁扣正发出细碎的“咔嗒”声,节奏与心跳同步;最让他寒毛倒竖的第六棺,此刻在古董街“听松阁”地下,檀香味里混着骨节错位的脆响——那些声音不再是模糊的嗡鸣,而是像被人扯着线头,一根一根往他脑子里钻。
可苏小棠的脸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成纸白。
她的道袍前襟被血浸透,原本灵动的眼尾此刻青黑一片,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。
踉跄后退时,她撞在残垣上,碎盘的灰烬簌簌落在她脚边,像被风吹散的星屑。
“小棠!”赵陵想去扶她,却被她抬手拦住。
她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,指腹擦了擦唇角的血:“走……快走。反噬压不住太久。”
赵陵的喉结动了动。
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医院,苏小棠为了救被僵傀缠住的护士,硬接了那东西一爪,当时她也是这样,咬着牙说“我没事”。
可现在,她的指甲缝里还沾着画卦时的血,道袍下的后背全是冷汗浸透的痕迹——他知道,这姑娘从来不肯示弱,可此刻的虚弱骗不了人。
“老钟。”他突然转身,将铜匙塞进守钟人枯瘦的手里。
铜匙上的缠枝莲纹硌得老钟手背发红,老人抬起浑浊的眼,想说什么,却被赵陵截断,“守住钟眼入口。若我未归……”他顿了顿,喉间发紧,“焚图毁阶。”
老钟的手指在铜匙上蜷了蜷。
他望着赵陵,又看了看瘫坐在地的苏小棠,突然重重点头。
镇灵铃在他怀里撞出轻响,像在应和:“放心。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。”
赵陵转身走向地宫角落。
那里躺着半截青铜鼓槌,是方才和地藏交手时崩断的守陵鼓残件。
他拾起鼓槌,指尖触到刻在槌柄的“镇”字——爷爷说过,守陵鼓槌是用不周山的青铜铸的,敲九下能震碎地脉里的尸气。
此刻,他将心灯凑到槌头,金焰“腾”地窜起,缠绕在槌身上如活蛇,映得他眼底也泛着金光。
“灯不跳,戏不散……”他低声呢喃,想起爷爷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的话,“可这回,是我敲鼓。”
话音未落,钟楼外突然传来闷雷声。
那雷没有闪电,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喉咙,滚得人心慌。
赵陵脚步一顿,转头看向地宫入口——透过残损的石门,能看见夜空阴得像块压舱石,没有云,却有紫黑色的雾气在翻涌,像有什么东西在云层里撕咬。
“地铁中枢站……”苏小棠突然开口。
她靠着残垣,手指虚点向东南方,“卦象……那缕红光……”
赵陵没听完。
当第十声钟响震颤青石板时,他胸前的心灯骤然炽热——刹那间,他的意识被撕扯出去:
- 他看见地铁座椅上的青年双眼翻白,嘴角淌出涎水,喉咙里发出含混的“咚”声,和钟响同频;
- 他听见医院仪器齐鸣如哀乐,心电图机集体跳动,绿色波形拉出同一道尖峰;
- 他感受到古董街“听松阁”屋檐下那半片《广陵散》绸缎残角无风自动,缓缓升向阴云,仿佛被无形之手牵引……
“走!”他拽起苏小棠的手腕,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人扯起来。
苏小棠踉跄着跟上,碎盘的灰烬还黏在她掌心,而赵陵胸前的蓝光正在变弱,像被风吹的烛火。
老钟举起镇灵铃,对着他们的背影摇了一下。
铜铃的清响穿透地宫的霉味,撞在石壁上又弹回来:“当心钟眼底下的‘守陵三阵’!第三阵要……”
“第十声。”苏小棠突然僵住。
她的指尖掐进赵陵掌心,凉得像冰,“钟响了。”
赵陵这才听见。
那声钟响极轻,像有人用羽毛扫过钟壁,却震得地宫的青石板都在颤。
他抬头看向钟楼的方向——那里的铜钟被阴云遮住了,可他能感觉到,那口千年古钟的钟舌正在摇晃,第十次,撞向钟壁。
他将苏小棠护在身后,踏入螺旋阶梯。
阶梯的石壁上渗着水珠,沾在他手背上像冰渣,可越往下,那水竟开始逆流向上,沿着石缝蜿蜒成诡异符文。
鼓槌上的金焰忽明忽暗,似受压迫。
就在最后几步,地面浮现出西个残缺大字:“九棺归位”。
阶梯下的黑暗里,传来第一声低哑的嘶吼。
赵陵的脚步顿了顿,心灯“腾”地亮了一瞬。
那光比之前更盛,像要烧穿他的血肉,却也照见了前方——一扇青铜门高逾三丈,门缝间渗出紫黑雾气。
九条尸龙盘绕其上,龙嘴大张,獠牙森然。
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抓住他手腕。
“别看太久……”苏小棠喘息着,“它们在醒……”
话音未落,门缝中一点红芒缓缓亮起——那是第一只睁开的眼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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