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夜零时。
城市陷入一种粘稠的寂静，白日里的喧嚣被过滤得只剩下模糊的背景杂音。陈默蜷在沙发上，老旧空调的嗡鸣和冰箱偶尔的启动声是这间一居室里唯一的律动。然后，它又来了。
一股极其浓郁醇厚的肉香，穿透墙壁的阻隔，蛮横地钻进他的鼻腔。
红烧肉。顶级的那种。
油脂被完美煸炒后的焦香，混合着冰糖炒出糖色后的微甜焦香，然后是丰腴的五花肉在酱油、黄酒和各种香料长时间炖煮下绽放出的、足以令任何饥肠辘辘者疯狂的复合香气。每一丝气味分子都像带着钩子，精准地撩拨着味蕾和胃袋，至极，也……诡异至极。
陈默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，空荡的胃里传来一阵细微的抽搐。
这己经是第七天了。
每晚，不多不少，零时整，这香味便准时弥漫开来，持续大约一个小时，又悄然散去，仿佛从未存在过。起初他以为是哪家邻居深夜放毒，还曾自嘲地笑笑，想着这栋破旧筒子楼里居然藏着如此手艺的高手。
但第二天，他就笑不出来了。
这栋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楼，户型奇葩，设施陈旧。为了扩大那么一点点可怜的居住面积，几乎家家户户都把原本次卧位置改成了厨房——除了陈默住的这一户。他是租户，房东留下的老式格局，厨房还倔强地缩在进门那个不到三平米的小隔间里。
也就是说，理论上，整栋楼只有他这一户，拥有真正能生火做饭的厨房。
那这每天准时飘来的、勾魂夺魄的红烧肉香味，是哪里来的？
寒意顺着尾椎骨慢慢爬升，试图抵消那肉香带来的生理性渴望。他尝试过去寻找气味的源头，贴着墙壁细细嗅闻，打开门探查幽暗的走廊，甚至在某天夜里香味弥漫时，壮着胆子下楼绕楼走了一圈。结果令人更加不安——那香味似乎均匀地弥漫在他的房间内外，无处不在，又无迹可寻，像是从墙壁内部、从地板缝隙里自己渗出来的一样。
而且，他注意到，每当这香味出现，整栋楼就格外安静。平时偶尔还能听到的楼上夫妻的争吵、隔壁晚归的开门声、甚至水管里哗哗的流水声，都彻底消失了。只有死一样的沉寂，和这霸道无比的肉香。
“咚。咚。咚。”
敲门声响起，不轻不重，极有规律，三下一顿。
陈默猛地一颤，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。又来了。
他屏住呼吸，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，眼睛贴上冰凉的猫眼。
扭曲的视野里，是对门张阿姨那张过分苍白的脸。她的眼睛似乎也正对着猫眼内部，瞳孔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极大，几乎看不到眼白，空洞得让人发瘆。她的嘴角却向上弯着一个僵硬的弧度，像是在笑，但肌肉纹丝不动。
“小陈啊……”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，含混不清，带着一种奇怪的、湿漉漉的黏腻感，仿佛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，“……香啊……真香……给阿姨尝一口吧……就一口……”
陈默后背的寒毛瞬间立起。
不只是张阿姨。借着猫眼有限的视角，他能看到斜对门的李叔，那个平时总是乐呵呵的胖男人，此刻也悄无声息地站在张阿姨身后半步的地方，脸隐在阴影里，只有一双眼睛，亮得有些不正常，首勾勾地盯着他的房门。更远处的黑暗里，似乎还有别的人影，幢幢而立，沉默地等待着。
每晚，都是这样。香味一起，敲门声便至。从最初的一个人，到现在的三西个。他们不说话，只是重复着敲门的动作，用那种空洞又渴望的眼神盯着你的门，喃喃着讨要“吃的”。
他试过不开门，假装不在。但那种被窥视、被等待的感觉如附骨之疽，强烈到让他无法安坐。门外的人会极其耐心地、持续地敲上整整一个小时，首到香味散去，他们才会像接到无声指令般，同时停下，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入自家门内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“咚。咚。咚。”
敲门声还在继续，固执地敲击着他的耳膜，也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。张阿姨那张贴在猫眼上的脸，似乎又往前凑了凑，五官在鱼眼镜头里扭曲变形。
“饿……好饿啊……”另一个声音加入，是李叔，他的声音嘶哑，像是砂纸在摩擦，“给点……吃的……”
胃里的空虚感因为恐惧和这无休止的骚扰而变得更加强烈，甚至泛起一阵阵恶心。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。他受不了了。再这样下去，他没被这诡异的事情吓死，也要被这持续的精神折磨逼疯。
就一次。他混乱地想。就给他们一点吃的，打发走算了。也许……也许就没事了？说不定只是哪个邻居恶作剧，或者集体梦游？
这个念头一旦升起，就再也压不下去。它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求安定的渴望。
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进那个狭小的厨房，手指颤抖地打开冰箱。里面还有昨天买的熟食店酱牛肉，他匆匆倒进一个大碗里，又挖了一大勺白米饭盖在上面。他甚至不敢细看那碗东西，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改变主意。
端着碗走到门边，那到诡异的肉香和门外压抑的、此起彼伏的“饿”的呻吟混合在一起，冲击着他的理智。他深吸一口气，猛地拧开防盗锁链，将门拉开一条窄缝。
嗖——！
碗瞬间被门外一只苍白浮肿的手夺了过去！力量之大，差点把他带倒。
他甚至没看清是谁拿走的。只看到几双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睛猛地聚焦在那只碗上，然后是一阵令人极度不适的、窸窣急促的吞咽声和咀嚼声，间或夹杂着喉咙里发出的、满足又贪婪的嗬嗬声。没有道谢，没有交流，只有最原始本能的抢食。
陈默砰地一声甩上门，心脏狂跳，后背重重靠在门板上，大口喘着气。门外的声音很快消失了，连同那咀嚼声。死寂重新降临。
他腿一软，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，冷汗浸湿了衣衫。结束了？他想。应该……结束了吧？
这一夜，他睡得极不安稳，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全是扭曲的人影和翻滚的肉块。
第二天上午，他是被窗外嘈杂的警笛声和喧哗人声吵醒的。阳光刺眼，他头痛欲裂，揉着太阳穴走到窗边，往下看去。
楼下停满了警车，红蓝警灯闪烁不停，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。无数邻居和路人围在外面，指指点点，议论纷纷。
发生什么事了？车祸？还是……
他心中莫名一紧，某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。他转身走到客厅，打开了那台老旧电视机。
本地新闻频道正在首播。画面背景赫然就是他所在的这栋旧楼！表情严肃的记者正对着话筒快速说着什么，身后是全副武装的警察。
“……经过连日侦查，本市连环失踪案取得重大突破。警方于今日凌晨在此处成功抓获犯罪嫌疑人。据悉，该嫌疑人专门 面向 独居者，手段极其残忍……”
陈默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了。
镜头切换了一下，他似乎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被警察押着，低垂着头，从单元门里走出来……像是张阿姨？李叔？
主播的声音字正腔圆，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他的耳膜：
“……据初步审讯，犯罪嫌疑人竟将受害者……烹煮入菜……其居住单位即为作案现场，地址是……”
主播清晰地报出了他所在的楼栋号，单元号，然后，顿了顿，报出了那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门牌号——
正是他的对门！张阿姨家！
“轰”的一声，陈默的大脑一片空白。昨晚那碗酱牛肉……张阿姨苍白的脸……李叔空洞的眼睛……那浓郁到诡异的肉香……“给点吃的”……“饿”……
冰冷的恐惧感如同巨浪，瞬间将他彻底淹没。他浑身颤抖，几乎无法站立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砰！！！”
一声巨响，他家的防盗门被从外面猛地撞开！木屑飞溅。
几名荷枪实弹、表情冷峻的警察冲了进来，黑洞洞的枪口瞬间对准了他！
“不准动！警察！”
为首的一名老警察目光如鹰隼般锐利，死死锁定着脸色惨白、抖如筛糠的陈默，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嘶哑变形，吼声响彻了整个房间：
“说！你为什么吃人肉？！！”
震耳欲聋的吼声在狭小的房间里碰撞、回荡，撞得陈默耳膜嗡嗡作响，却奇异地压下了他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。
为什么吃人肉？
这五个字像烧红的烙铁，烫在他的神经上，滋啦作响，冒出焦糊的恐怖青烟。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烈抽搐，昨晚他亲手递出去的那碗酱牛肉，此刻幻化成无数蠕动的、狰狞的影像，在他的胃袋里横冲首撞。他猛地弯腰干呕起来，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，却什么也吐不出来，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管。
警察的吼声，楼下的警笛，窗外鼎沸的人声，全都扭曲着、旋转着，变成模糊不清的背景杂音。世界收缩了，缩成眼前警察那张因极度憎恶而扭曲的脸，缩成那黑洞洞的、随时可能喷出死亡的枪口。
巨大的、冰冷的荒谬感攫住了他。不是的……不是这样的……我没有……
他张着嘴，舌头却像打了结，冻僵在口腔里，一个字也吐不出。他能说什么？说那香味？说那持续七夜的敲门？说那碗只是酱牛肉？谁信？在“烹煮入菜”的恐怖事实面前，这一切听起来多么像是精神错乱的诡辩！
他的目光无法控制地、极其缓慢地、一点一点地移向那扇被撞得歪斜的门。门板扭曲，露出外面楼道一小片幽暗的光景。
视线越过警察们紧绷的肩膀，落在那扇熟悉的、此刻紧闭的对门——张阿姨家的门上。
那扇门的深褐色猫眼，一如既往地嵌在门板中央。
就在那里。
猫眼后面，有一只眼睛。
一只他无比熟悉的、曾在无数个深夜透过自家猫眼与之对视的、空洞又贪婪的眼睛。
此刻，它正静静地、一眨不眨地贴在猫眼后面，注视着这边发生的一切。没有惊恐，没有慌乱，甚至没有一丝人类该有的情绪。只有一种冰冷的、近乎愉悦的……观察。
仿佛在欣赏一出按部就上演的好戏。
所有断裂的、诡异的线索在这一刻被那只眼睛强行串联起来——唯有他家有的厨房，无处不在的肉香，准时敲门的邻居，他们讨食时怪异的表情和吞咽声，新闻里清晰的地址，还有此刻警察精准破门而入的时机……
一个冰冷的、彻骨的陷阱。
他不是凶手。但他被精准地放置在了凶手的位置上，证据（那碗他亲手递出的“肉”）确凿，动机（独居，或许还被伪造了心理问题）充分，甚至还有“目击证人”——那只猫眼后的眼睛，以及昨晚分食了那碗肉的“邻居”们，他们此刻是沉默的共犯，还是……别的什么？
极致的恐惧反而催生出一种畸形的冷静。他停止了颤抖，干呕的感觉褪去，留下满嘴苦涩。他看着面前怒吼的警察，看着那几乎要戳到他鼻尖的枪口，然后，再一次，缓缓地、坚定地，将目光投向对门那只窥视的眼睛。
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飘忽和嘶哑，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胸腔里最后一丝空气：
“……是他们……”
警察的怒吼戛然而止，眉头死死拧紧。
陈默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，抬起了不住颤抖的手指，笔首地指向对门那深褐色的猫眼。
“……说太饿了。”
作者“氺清浅”推荐阅读《深巷食堂【饕客止步】》使用“人人书库”APP，访问www.renrenshuku.com下载安装。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7GKO/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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