审讯室的铁门再次打开时，带来的不再是单纯的肃杀，还裹挟着一丝门外走廊的清冷空气和赵警官身上难以掩饰的凝重。
陈默像是受惊的动物，猛地抬起头，涣散的目光试图在赵警官脸上搜寻任何一丝信念动摇的痕迹。老刘警官也放下了笔，平静的表情下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。
赵警官没有立刻坐下。他站在桌边，目光沉沉地落在陈默身上，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审视罪犯，更像是在打量一件刚从某个灾难现场挖掘出来的、沾满泥污和不可名状残留物的证物。
“陈默，”他的声音低沉，刻意放缓了语速，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，“你再跟我说一遍……那香味。每一次。详细到……它是什么时候开始，什么时候结束，浓淡有没有变化，闻起来具体……像什么。”
陈默愣住了。赵警官的态度转变太过突兀，从之前的雷霆呵斥和冰冷嘲讽，变成现在这种……近乎谨慎的探究？这反而让他更加不安。他瑟缩了一下，嘴唇嗫嚅着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。
“说！”赵警官的语气加重了一丝，但那压迫感的方向似乎变了，不再是逼问罪行，而是命令他回忆。
陈默一个激灵，混乱的思绪被强行拉扯，努力聚焦到那持续了七个夜晚的梦魇之源。
“零……零时整……”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，声音依旧嘶哑，但开始尝试组织更精确的语言，“非常准時。就像……就像闹钟一样。一开始很淡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，但很快……非常快，就变得浓得吓人，就像……就像有人把一大锅刚烧好的红烧肉，首接放在你的鼻子底下……”
他描述着那油脂的焦香、糖色的微甜焦糊气、肉块炖煮到极致烂软时迸发出的浓郁肉香和复合香料味。
“它闻起来……非常‘完美’。”陈默的眼中闪过一丝迷惘和恐惧交织的神色，“完美得不正常。没有任何一丝肉腥味，没有油烟味，甚至……没有厨房该有的那种烟火气。就是纯粹的、极致的‘香’，香到……让人头晕，让人肚子里像有只手在抓，恨不得立刻吃上一口……”
老刘警官的笔尖再次落在纸上，沙沙地记录着。这一次，他记得格外详细。
“持续多久？”赵警官追问。
“差不多……一个小时。然后就慢慢变淡，也是很快，像潮水退下去一样，到一点左右，就完全闻不到了，好像从来没出现过。”
“一个小时。零点到一点。”赵警官重复了一遍，目光锐利，“这一个小时里，整栋楼……除了你刚才说的敲门声，还有其他声音吗？任何声音？比如……其他住户的动静？电视声？水流声？吵架声？甚至……鼾声？”
陈默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，他用力摇头，眼神里透出强烈的恐惧：“没有！什么都没有！那一个小时里，整栋楼……死一样的静！平时就算再晚，也能听到点声音，水管流水，楼上走路，隔壁咳嗽……但那个时候，什么都没有！静得……静得能听到我自己心跳的声音，能听到那种……那种香味好像是有重量的，压下来的声音……”
绝对的寂静，配合极致的香气。
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矛盾，一个强烈的异常信号！
赵警官和后进来的小张对视了一眼，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。他们早上询问邻居时，得到的可都是“睡得很死”、“没听到异常”这类回答。如果香味浓到陈默描述的程度，如果楼里真的出现过那种绝对的死寂，怎么可能所有人都“没察觉”？
除非……那种“寂静”本身，就是异常的一部分，甚至是一种具有强制力的“领域”？
“敲门声呢？”赵警官继续问，声音绷得更紧，“具体怎么敲？谁敲？说什么？你看清他们的样子了吗？每一次都一样吗？”
问题像连珠炮一样袭来，但不再是质疑，而是急切地挖掘细节。
陈默被这密集的追问弄得有些混乱，但他努力回忆：“就……‘咚，咚，咚’，三下，很规律，不轻不重……一开始只有对门的张阿姨，后来……李叔也来了，再后来……好像人越来越多，猫眼里能看到阴影里还有人……”
他描述着张阿姨那张贴在猫眼上的、过分苍白的脸，空洞又贪婪的眼神，僵硬的嘴角；描述着李叔和其他隐在黑暗里的邻居，那种一致的、仿佛被某种本能驱使着的渴望。
“他们……不怎么说话，就是反复嘟囔‘饿’、‘好香’、‘给一口’……声音……声音听起来很奇怪，含含糊糊的，像是……嘴里含着很多东西，或者……喉咙被什么东西糊住了……”陈默的脸上露出极度不适的表情，“而且……每一次，都是香味一起他们就出现，香味一散，他们就立刻走，一分钟都不多留……像……像被什么东西召唤和控制着一样……”
召唤。控制。
这两个词让审讯室里的空气温度又下降了几分。
“你昨晚递出去的那碗……酱牛肉。”赵警官提到了关键物证，但语气不再是单纯的指控，“你看清他们是怎么吃的了吗？”
陈默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，胃里又是一阵翻搅：“没……没看清……门只开了一点缝……碗就被抢走了……然后就是……就是很急很响的吞咽声，咀嚼声……听起来……不像人在吃饭，更像……更像……”
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，身体抖得厉害。
“像什么？”赵警官紧紧盯着他。
“像……动物。”陈默绝望地吐出这个词，“饿极了的野狗……或者……别的什么……”
野狗。抢食。吞咽。
技术队报告的碗沿多处唾液残留……以及那非人类的、强腐蚀性的、正在挥发的诡异渗液……
碎片开始以另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拼凑起来。
赵警官沉默了片刻，忽然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：“这七天，除了晚上，白天的时候，你看到的张阿姨、李叔，还有其他邻居，他们有什么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吗？”
陈默怔住了，他努力在混乱恐惧的记忆里挖掘白天的片段。
“白天……”他喃喃道，“好像……没什么特别？张阿姨还是偶尔出门买菜，李叔好像……有天下楼遛弯……就是……就是感觉……好像没什么精神？脸色都有点差……黑眼圈很重……好像……都没睡好的样子……”
但他立刻又否定了自己：“不对……我问过李叔是不是没睡好，他说他睡得挺好的……一觉到天亮……”
睡得挺好？
如果每晚零时到一时，整栋楼都沉浸在那种极致的香和绝对的静里，如果很多人都曾起身，如同梦游般去敲他的门……他们白天怎么可能“睡得挺好”？
除非……他们根本不记得晚上发生过什么！
他们的记忆，他们白天的“正常”，是建立在夜晚某种“异常”被彻底覆盖和遗忘的基础上的！
而陈默，因为拥有那间理论上唯一的厨房，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，成了唯一没有被完全“覆盖”的人，成了那个在野兽吞噬一切时，意外保留了清醒、目睹了部分消化过程的……幸存者？
所以他记得香味，记得敲门，记得寂静。
所以他的记忆开始出现偏差（老太太、门禁密码），因为他正在被那种“覆盖”力量排斥和反向影响？
所以当他试图说出真相时，在警方和所有被“正常化”的邻居听来，才是不可理喻的“疯话”？
审讯室里落针可闻。
赵警官缓缓站首身体，脸色前所未有的严峻。他看了一眼老刘警官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记录，又看了一眼几乎虚脱在椅子上的陈默。
他不再怀疑陈默是凶手或同谋。
他开始怀疑，他们面对的东西，远比连环杀人烹尸案要恐怖得多。
那栋楼，或许真的是一个活的胃袋。
而眼前的陈默，是它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化的……食物残渣。
“给他倒杯热水。”赵警官对老刘说了一句，然后转身，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。
他需要立刻回现场。
他要去亲眼看一看，那扇门后面，那正在渗漏、挥发、腐蚀，并且传出爬行声和刮擦声的“凶案现场”，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。
他要去验证一下，这头吞噬了“正常”的野兽，究竟露出了怎样的獠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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