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桃回来时，天还没亮透，手里攥着一方帕子，裹在袖中不敢松手。她推门进来，脚步比往常更轻，像是怕惊了什么。
“取回来了。”她把帕子放在桌上，指尖有点抖，“绣坊的人说，林小姐昨夜就走了，只留了这个，说是‘定金己付，不必再问’。”
白禾没立刻去看那帕子。她先倒了杯茶，吹了口气，喝了一口，才慢慢伸手将帕子摊开。
帕面是素色细绢，角上绣着一对鸳鸯，头颈相贴，羽翼交叠。针脚细密，颜色淡雅，乍看只是寻常闺秀手笔。可若凑近了瞧，便能发现那羽毛的纹路里藏着一行极小的字，用的是回针压线法，不摸不显，一触即知。
“鸾凤和鸣，劫在寅时。”白禾低声念了一遍，手指顺着那行字滑过，指腹感受到细微的凸起。
她抬眼看向春桃：“你认得这针法？”
春桃摇头：“我不懂这些，但……看着眼熟。”
“是乔府老绣娘的手法。”白禾收起帕子，折成窄条，塞进袖袋，“当年裴氏出嫁，穿的就是这么一件鸾凤褙子。那天晚上，你母亲被人灌药的时候，她正对着镜子笑。”
春桃猛地抬头，嘴唇动了动，没说话。
白禾起身，披了件外裳：“去偏院，找二小姐。”
乔盼儿住在西角的小院，屋子不大，窗下摆着绣架。她正在穿线，见白禾进来，手顿了一下，线头从指间滑落。
“姐姐怎么来了？”
“有样东西，想请你看看。”白禾把帕子拿出来，放在绣架边上，“这针法，是你练过的吧？”
乔盼儿盯着那帕子，脸色一点点变白。她伸手想去碰，又缩回来，最后低声道：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
“我知道你不想出面。”白禾语气很平，“你怕被认出来，怕裴氏报复。可这帕子上的字，除了你，没人会用这种藏针法。你是故意让它被人发现的，对不对？”
乔盼儿咬住下唇，半晌才开口：“她那天……穿着那件褙子，在佛堂烧了我娘的遗物。她说，‘死了的人，不配留东西在这世上’。”
“所以你也想让她尝尝，名声毁尽的滋味？”
乔盼儿没答话，只是低头捡起线头，重新穿针。手有点抖，试了几次才成功。
白禾轻轻拍了拍她的肩：“放心，不会牵连你。这帕子，我会让它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。”
当天夜里，东厢房的灯熄得比平时晚。
礼部尚书的妾室姓柳，最爱收集各府小姐的绣品。她来乔府做客三天，己经收了两幅帕子、一条腰带。今夜她刚躺下，忽听外头窸窣响动，睁开眼，见妆奁盖子微微，像是被人动过。
她坐起来，走过去翻了翻，忽然从胭脂盒底下抽出一方素绢帕。
“这是哪来的？”她嘀咕着展开，一眼就瞧见那对鸳鸯，“倒是精致……咦？这底下还有字？”
她凑近烛火，眯着眼读了一遍，眉头皱紧：“鸾凤和鸣？这词儿可不该乱用……裴夫人当年出嫁，皇上亲赐的婚图就是这个名字。”
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，赶紧把帕子收进袖中，吹灭了灯。
第二天午时，乔府设茶会，请了几位官眷赏花。
白禾称病未去，只让春桃混在侍女堆里听着动静。
席间，柳氏果然拿出了那方帕子，笑着对众人道：“昨夜不知谁放在我妆奁里的，也不知是谁家小姐的手艺，你们瞧瞧，这鸳鸯绣得多巧？”
一位年长的老夫人接过来看了看，忽然脸色一变：“这针法……是裴家旧人教的吧？我记得她出嫁那年，穿的就是一幅‘鸾凤和鸣’图。”
旁边有人接话：“可不是嘛，那图还是宫里赏的，说是百年好合。可后来呢？原配早亡，继子跋扈，这‘和鸣’也没听到几声。”
另一人压低声音：“你们发现没有，这帕子上的字——‘劫在寅时’，听着就不吉利。莫不是谁在暗讽裴夫人？”
柳氏脸色变了，忙要收回帕子，却被另一位夫人拦住：“既然是奇物，不如让尚书大人也瞧瞧？他最懂这些风雅事。”
众人哄笑，话题就此散开。
但不过三日，朝中便有风声传出：礼部尚书怒斥萧阙私德不修，竟与裴氏暗通款曲，连贴身绣物都流落外人之手，实乃败坏纲常。
圣上未表态，可萧阙入宫时，袍袖撕了一角，脸色阴沉如铁。
消息传回乔府，白禾正在绣房补一件旧衣。
她手里拿着针，其实并未真补，只是借着动作打发时间。春桃站在门口，压着嗓子说了经过。
“尚书当廷质问，说萧大人若无此事，为何裴氏私绣会出现在外宅？还带着那种话。”春桃说完，喘了口气，“现在满城都在传，说他们俩早就有私情，连密语都对上了。”
白禾点了点头，针尖穿过布面，拉出一线红丝。
“她哭了吗？”她问。
“谁？”
“裴氏。”
春桃摇头：“不知道。她闭门不出，院子里连个扫地的人都少了。”
白禾嘴角微动，没笑，只是继续穿针引线。
傍晚，乔盼儿独自去了后园的小祠堂。
她跪在生母灵位前，点了一炷香，双手合十，许久不动。香燃到一半，她忽然伸手，从袖中取出一方新绣的帕子，轻轻放在供案上。
帕角绣着一只孤雁，飞向远山。
她没说话，只是磕了个头，起身离开时，眼角有泪滑下，滴在门槛上。
当晚，白禾坐在窗边，手里拿着那方鸳鸯帕，对着月光又看了一遍。
她忽然拆开一角缝线，从夹层里抽出一张薄纸，上面是乔盼儿昨日悄悄塞给她的另一行字：“寅时三刻，南门更鼓响第二遍。”
她看完，把纸揉成团，扔进烛火。
火苗跳了一下，映在她眼里，像一粒星子坠入深潭。
她站起身，走到镜前，取下发簪，轻轻划过手腕内侧，挤出一滴血，落在帕子背面鸳鸯的眼上。
血珠缓缓扩散，染开一小片暗红。
门外传来脚步声，春桃低声问：“姑娘，睡了吗？”
“还没。”她把帕子收进匣子，锁好，“你去把西角门的灯笼换了，旧的容易灭。”
“现在？”
“现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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