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夜后背的燎伤还在隐隐作痛，张婶给的药膏涂在皮肤上，凉丝丝的，却压不住心里的躁。
他坐在后院的石榴树下，手里捏着块没吃完的杏仁酥——苏婉儿早上送来的，说是她娘新做的，特意多加了些糖。可此刻那甜味在舌尖散开，却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涩。
前堂的议论声像潮水似的涌过来，隔着半开的院门，一句句往他耳朵里钻。
“你说李管事咋就那么神？火灾前半个时辰就知道了，还能说准是王寡妇家？”是小马的声音，带着点崇拜的颤音。
“我看邪门得很。”刘七的声音紧跟着钻进来，酸溜溜的，“前阵子囤粮、囤杭绸，现在又能预知火灾，你们不觉得太巧了？我听说啊，有些江湖术士就会这套，能通鬼神呢……”
“刘七你别瞎说！”老张的大嗓门打断他，“夜娃子是救了人的！贫民窟那么多老老少少，要是没他，现在指不定烧得剩啥了！”
“我也没说他害人啊。”刘七嘟囔着，“就是觉得怪……哪有人运气好成这样的？”
李夜把杏仁酥往嘴里塞，甜得发腻，噎得他首咳嗽。他知道刘七的话代表了不少人的心思——感激是真的，好奇是真的，那份藏在眼底的“怪”，也是真的。
“夜娃子，躲这儿偷懒呢？”张万贯的声音突然在院门口响起，吓了李夜一跳。老板手里拿着个算盘，脸上带着笑，可那笑没到眼底，小眼睛在他身上转来转去，像在掂量什么宝贝。
“没……没有，老板。”李夜赶紧站起来，后背的伤被扯得生疼，他龇了下牙。
“伤还疼？”张万贯走过来，瞟了眼他后背渗出血迹的衣衫，“张婶的药膏管用不？不行就让王账房去药铺再买两贴好的。”
“管用，谢谢老板。”李夜低下头，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张万贯没再追问，只是背着手在院子里踱了两圈，石榴树的叶子落在他油亮的脑门上，他也没拍。
“早上坊正派人来了。”他突然开口，声音慢悠悠的，“说要给你报功，让京兆尹大人赏你块‘见义勇为’的牌匾，挂在绸缎庄门口，多风光。”
李夜的心猛地一跳：“老板，别……我就是做了该做的，不用赏。”他怕太招摇，引来更多窥探的目光——那些目光像针，扎得他浑身不自在。
“哦？”张万贯挑了挑眉，停下脚步，“你不想风光？”
“不想。”李夜说得干脆，“我就想好好在铺子里干活。”
张万贯盯着他看了半晌，突然笑了，拍着他的肩膀：“好小子，实在！”他的手劲很大，拍得李夜后背的伤更疼了，
“那牌匾我就替你辞了，不过……”他话锋一转，“这月的月钱，我给你涨到一千五百文，再赏你两匹好布，让张婶给你做两身新衣裳。”
一千五百文！李夜的呼吸顿了顿，可心里那点雀跃很快就被不安压下去了。他知道，这赏钱背后，是更重的打量。
果然，张万贯走后没多久，王账房就端着账本过来了，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，慢悠悠地喝着茶。
“夜娃子，”老账房推了推老花镜，“你跟我说实话，你那‘预感’，到底是咋回事？”
李夜的手指抠着石凳的缝，半天没说话。
王账房叹了口气：“我跟了你张老板三十年，见的人多了。你这孩子，眼神干净，不是那耍奸猾的人。可你这本事……太扎眼了。树大招风，你懂不？”
他压低声音，“张老板看着粗，心里精着呢，他没戳破，是护着你，可别人呢？刘七那嘴，早晚得给你惹麻烦。”
李夜的喉结滚了滚：“我……我也不知道咋回事，就是有时候做梦，能梦见些事。”这是他能想到的、最接近“预演日”的说法。
“做梦？”王账房皱起眉，“哪有梦得这么准的？连着火的时辰、哪家着都能梦到？”
李夜低下头，没再辩解。他知道，任何解释在“精准”面前，都显得苍白。
午后，贫民窟的街坊们提着篮子来了。为首的是陈阿婆，她的侄子扶着她，篮子里装着新鲜的蔬菜、鸡蛋，还有几个刚蒸好的窝头。
“夜娃子！我们来谢谢你了！”阿婆的声音带着颤，看见李夜，眼泪就掉了下来，“要不是你，阿婆这条老命早就没了！”
跟着来的二柱子、狗剩，还有王寡妇，都七嘴八舌地说着感谢的话，把篮子往李夜手里塞。
“夜娃子，这鸡蛋你拿着，补补身子。”
“这菜是自家种的，没打药。”
“我那小孙子不懂事，回头我让他给你磕头！”
李夜忙着推辞，前堂的伙计们都围过来看热闹。刘七站在人群外，嘴角撇着，眼神里的怀疑像藏不住的草，疯长。
“夜娃子，你咋就知道要着火呢？”一个大妈忍不住问，眼里闪着好奇的光，“是不是有啥神通啊？”
这话一出，周围顿时安静了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李夜身上，有好奇，有敬畏，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。
李夜的脸一下子红了，刚想说话，陈阿婆突然开口了：“别瞎问！”阿婆拄着拐杖，瞪了那大妈一眼，“夜娃子心善，老天爷保佑他，让他能提前知道事，这是好事！你们别瞎琢磨！”
阿婆的话像块石头，压下了众人的议论。李夜感激地看了她一眼，阿婆冲他眨了眨眼，眼神里的疼惜像小时候给他塞窝头时一样。
街坊们坐了会儿就走了，留下一堆东西，堆在院子里像座小山。张万贯走过来，看着那些东西，笑着说：“你这面子，比我还大。”
李夜没接话，心里却沉甸甸的。
傍晚，他去苏记茶铺还水桶，苏婉儿正在柜台后算账，看见他进来，眼睛一亮：“李夜哥！”她放下账本，给他沏了杯新茶，“我爹说，你今天又成了西市的名人，好多人都在茶铺里说你的事呢。”
“说我啥？”李夜的声音有点闷。
“说你是福星啊。”苏婉儿笑得眉眼弯弯，“说你能预知祸福，是老天爷派来保佑咱们西市的。”
她顿了顿，看着李夜的眼睛，认真地说，“我爹还说，不管别人咋说，你救了人是真的，这比啥都强。”
李夜的心像被温水泡过，舒服了不少。他看着苏婉儿，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，里面没有怀疑，只有纯粹的善意。“谢谢你，苏姑娘。”
“谢我干啥？”苏婉儿递给他一块刚烤好的芝麻饼，“我娘说，你最近肯定累坏了，吃点东西补补。”
芝麻饼的香气混着茶香，在小铺里弥漫开来。李夜咬了一口，酥脆香甜，心里的躁渐渐散了。
回到绸缎庄时，天己经黑了。前堂的灯还亮着，刘七和几个伙计还在议论，声音不大，却能听清几句。
“我听说啊，以前残巷有个瞎子，也能预知事，后来被官府抓了，说是妖言惑众……”
“李管事应该不是吧？他救了人啊……”
“可这本事太邪门了，谁知道以后会咋样？”
李夜没进去，只是站在院门外，听着里面的议论，后背的伤又开始疼了。他知道，众人的称奇里，藏着越来越深的“怪”，就像石榴树下的影子，天越黑，拉得越长。
他摸了摸怀里的芝麻饼，还有点余温。或许，这就是拥有“预演日”的代价——既要承受它带来的便利，也要扛住它引来的猜忌。
夜风拂过，石榴树的叶子沙沙作响，像在安慰他。李夜深吸一口气，推开了院门。不管别人怎么看，他总得走进去。
至少，他守住了想守的人。
至少，陈阿婆还能坐在门口晒太阳，苏婉儿的茶铺还飘着香气，绸缎庄的算盘还在“噼里啪啦”响。
至于那些称奇和怪异，就慢慢扛着吧。他想。总有一天，他们会明白，他不是什么妖邪，只是个想护着身边人的、普通的伙计。
月光落在他身上，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像条倔强的路，通向未知的明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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