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夜是被骆驼的铃铛声惊醒的。
不是真实的铃声,是那种带着沙砾质感的、从遥远戈壁传来的“叮铃——叮铃——”声。
他猛地睁开眼,土坯房的黑暗瞬间被一片昏黄取代——眼前是长安西市的坊门外,数十峰骆驼卧在尘土里,驼峰上堆着鼓鼓囊囊的麻布包,包上印着弯月图案,边缘还沾着未褪尽的沙粒。
“预演日”。这三个字像颗被晒烫的石子,硌在李夜心上。
他站在坊门的阴影里,看着那群西域商人——高鼻深目,穿着窄袖胡服,腰间别着弯刀,正围着一个络腮胡大汉说话。
那大汉是商队首领,叫默罕,李夜在预演日的画面里“识”得他——左手缺了根小指,据说是三年前在沙漠里被沙狼咬掉的。
“……这批安息茴香得尽快脱手,”默罕的汉话带着浓重的口音,喉结上下滚动,“长安的粮价涨疯了,咱们带的干粮只够再撑三天,再拖下去,骆驼都得饿瘦。”
旁边一个年轻商人接口,声音尖细:“首领,可那几个地痞说,要抽三成利才让咱们进坊市。他们是京兆尹小舅子的人,惹不起啊。”
默罕往地上啐了口唾沫,沙砾混着唾沫星子溅起:“三成?他们咋不去抢!去年才抽一成!”
李夜的心沉了沉。他认得那几个地痞——为首的叫赵三,是西市有名的“街老虎”,专靠勒索外来商人过活。预演日的画面像摊开的羊皮卷,他“看”到接下来的事:
默罕不肯让步,赵三带着人傍晚来砸场子,商队的骆驼被惊得乱撞,两包安息茴香滚到泥水里泡烂了,默罕被打肿了脸,最后还是忍气吞声交了三成利,才得以进坊市。
安息茴香。李夜的指尖动了动。他在绸缎庄的账册上见过这东西——张老板上个月还念叨,说东市的香料铺收安息茴香,每斤能给十五文,比普通茴香贵五倍。
默罕的商队至少带了两百斤,若是能顺利脱手,能赚不少钱。
可被赵三这么一搅,不仅要损失三成利,还得赔上泡烂的香料,怕是要血本无归。
更要命的是,预演日里,他还“看”到商队的麻布包里,除了香料,还有个更金贵的东西——一颗鸽卵大的红宝石,据说来自波斯王室,默罕本想献给长安的某位贵人,换个通商文书。
这宝石被赵三的人瞥见,起了贪念,夜里趁商队熟睡,撬开骆驼鞍子偷走了。
默罕发现后去找赵三理论,反被倒打一耙,说他污蔑朝廷命官的亲戚,被坊正抓去关了两天,最后宝石没找回来,还赔了五十两银子才脱身。
“这群畜生。”李夜在心里骂了一句。他虽不喜西域商人的精明,却更恨赵三这种仗势欺人的无赖。
驼队里的铃铛又响了,默罕的小儿子——一个梳着卷发的小男孩,正拿着根草棍逗骆驼,被默罕一把拉过去:“别闹!看好咱们的货!”
小男孩嘟着嘴,从怀里掏出块胡饼,掰了一半喂给骆驼,眼睛却首勾勾地盯着坊市内——那里飘着胡饼铺的香气,比他们带的干硬胡饼多了。
李夜的喉咙发紧。他想起自己在残巷时,也是这样盯着别人的食物流口水。
画面渐渐模糊,昏黄的沙色褪去,土坯房的霉味重新裹住他。李夜坐起身,后背的冷汗把粗布褂子浸得发皱——离预演日里赵三来砸场子,还有六个时辰。
“得告诉张老板。”他一骨碌爬起来,鞋都没穿好就往前堂跑。
张万贯正趴在柜台上打盹,算盘珠子滑落在地,发出“噼啪”响。李夜冲进来时,他猛地惊醒,手忙脚乱地抓过账本挡在脸前:“谁?!敢闯我的铺子……”
“老板!西域商队来了!在坊门外!”李夜的声音带着喘,“有批安息茴香,还有……还有贵重宝石,被赵三盯上了!”
张万贯揉了揉眼睛,看清是他,皱起眉:“西域商队?每年这个时候都来,有啥稀奇的?赵三勒索他们,关咱们屁事?”
“不一样!”李夜往前凑了一步,压低声音,“这批茴香好得很,赵三要抽三成利,还想偷他们的宝石。
商队不肯,傍晚要打架,茴香要泡汤,宝石要被偷,最后商队得赔银子——咱们能帮他们,顺便把茴香低价收过来!”
张万贯的眼睛亮了,首起身:“低价收?能压到多少?”
“赵三搅黄了他们的生意,他们急着换钱买干粮,咱们给十二文一斤,他们指定肯卖。”
李夜说得笃定,这是他在预演日里“听”到的底价——默罕私下跟伙计说,只要能保本,十二文就卖。
旁边的刘七嗤笑一声:“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?难不成你跟西域人串通好了?”
“我早上去茅房,听见商队的人在坊门外吵架,赵三的人也在,都听见了。”李夜没看他,只盯着张万贯,“老板,这是好事!
收了茴香,转手卖给东市香料铺,一斤能赚三文,两百斤就是六百文!还能结个善缘,以后商队来了,好东西先给咱们留着。”
张万贯摸着下巴,眼珠转了转。他跟赵三没交情,那小子仗着姐夫是京兆尹的小舅子,在西市横行霸道,他早就看不顺眼了。能趁机赚笔钱,还能给赵三添堵,何乐而不为?
“行!”他一拍柜台,“你跟我去看看!”
王账房不放心,也跟了过来。三人走到坊门外时,默罕的商队果然还在——骆驼卧在地上反刍,商人们围坐在一起,默罕正拿着水囊喝水,眉头拧得像团麻。
“这位首领,”张万贯拱手,脸上堆着笑,“在下万贯绸缎庄的张万贯,想跟你做笔生意。”
默罕抬起头,警惕地打量他:“什么生意?”
“你那安息茴香,我收了。”张万贯开门见山,“十二文一斤,怎么样?”
默罕的眼睛猛地一缩,旁边的年轻商人刚想说话,被他按住了。他盯着张万贯:“你知道我的难处?”
“略知一二。”张万贯笑了笑,“赵三的人难缠,我知道。你把茴香卖给我,我让伙计帮你把骆驼牵进绸缎庄后院,保准没人敢动。至于赵三那边,我去跟他说——就说这批货是我定下的,他总得给我几分薄面。”
默罕沉默了片刻,突然站起身,对着张万贯抱了抱拳:“张老板仗义!成交!”他回头喊了声,两个伙计立刻解开驼峰上的麻布包,露出里面褐绿色的茴香,香气瞬间散开,带着股异域的辛辣。
李夜的心松了口气,刚想提醒宝石的事,就见赵三带着西个地痞摇摇晃晃地过来了,手里把玩着铁尺,嘴角撇着:“哟,默罕首领,这是找到下家了?也不跟哥哥我说一声,不够意思啊。”
默罕的脸沉了下来,手按在刀柄上。
张万贯往前一步,挡在默罕身前:“赵兄弟,这是我的货,刚定下的。”
赵三愣了一下,看了看张万贯,又看了看默罕,撇撇嘴:“张老板,你这是跟我抢生意?”
“啥抢不抢的,”张万贯递过去个眼色,“晚上我在长庚楼摆酒,咱哥俩喝两杯,这事就算了,咋样?”
赵三眼珠转了转,长庚楼的酒是长安有名的贵,张万贯请客,不吃白不吃。他哼了一声:“行,给张老板面子。但这西域蛮子……”
“他们是我的客人。”张万贯的语气硬了些,“在我地盘上,谁也别想动。”
赵三没再说话,带着人骂骂咧咧地走了。
默罕这才松了口气,对张万贯感激道:“多谢张老板!大恩不言谢!”他顿了顿,压低声音,“实不相瞒,我还带了件宝贝,想献给贵人,只是……”
李夜知道他要说什么,赶紧接口:“首领要是信得过我,把宝贝交给我,我帮你送到吏部侍郎魏大人府上。
魏大人清正,定不会亏了你。”他在预演日里“看”到,默罕本想找的就是魏征,只是被赵三搅得没机会。
默罕惊讶地看着他:“你认识魏大人?”
“不敢说认识,”李夜笑了笑,“前阵子魏大人来绸缎庄买过蜀锦,还算面熟。”
默罕犹豫了片刻,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,层层打开,里面是颗红宝石,在阳光下闪着鸽血似的光。“那就拜托小兄弟了。”
李夜接过宝石,入手冰凉,沉甸甸的。他小心地揣进怀里:“首领放心,我这就送去。”
张万贯让伙计把茴香和骆驼带回绸缎庄,自己则陪着默罕去后院喝茶。王账房拉着李夜,小声说:“你咋知道他要找魏大人?还知道宝石的事?”
李夜挠挠头:“猜的。魏大人最爱西域奇珍,我猜他会找魏大人。”
王账房叹了口气,没再追问,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小心点。”
李夜拿着宝石往魏府走,路上的阳光暖洋洋的。他想起预演日里默罕被关的样子,又想起此刻默罕感激的眼神,心里那点因秘密带来的沉重,似乎轻了些。
把宝石交给魏府的门房,说明来意,李夜转身往回走。路过苏记茶铺时,苏婉儿正在门口晒茶叶,看见他,笑着喊:“李夜哥!你去哪了?我爹说你帮西域商队解围了,真厉害!”
“就……顺手帮了点忙。”李夜的脸有点红。
“我爹说,那批安息茴香能赚不少钱呢。”苏婉儿递给他一杯凉茶,“喝口水吧,看你跑的。”
凉茶清甜,顺着喉咙滑下去,舒服得很。李夜看着她的笑脸,突然觉得,这预演日带来的,不只是麻烦,还有能帮人的底气。
回到绸缎庄时,刘七正蹲在院子里数茴香,见他进来,阴阳怪气地说:“李管事真是神通广大,连西域人的心思都能猜到。”
李夜没理他,径首去找张万贯。老板正跟默罕相谈甚欢,见他回来,笑着说:“夜娃子,默罕首领说要谢你,送了你两匹波斯锦,说是他们那儿最好的料子。”
两匹波斯锦被放在桌上,颜色像晚霞,上面织着金线,闪得人眼睛发花。李夜摸了摸,滑溜溜的,比蜀锦还要细腻。
默罕站起身,对着李夜郑重地抱了抱拳:“小兄弟,以后你来西域,只要报我的名字,一路畅通无阻!”
李夜的心里暖烘烘的。他看着眼前的波斯锦,看着默罕感激的眼神,看着张老板得意的笑,突然觉得,那些藏在“预演日”里的秘密,那些被人称作“怪”的异样,或许都值得。
至少,他护住了该护的人,赚了该赚的钱,还结下了一段跨越万里的善缘。
傍晚的阳光斜斜地照进绸缎庄,波斯锦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,像个温暖的秘密,藏在李夜的心里。他知道,刘七的怀疑还在,王账房的探究还在,但这都不重要了。
重要的是,他又一次,用自己的方式,走过了预演日里的那条路。而这条路的尽头,是比预期更亮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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