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第一次听寨老说“骨粉拌饭”的禁忌，是在父亲下葬后的第七天。
贵州毕节的苗寨藏在深山里，吊脚楼的木柱浸着常年的潮气，火塘里的柴火“噼啪”响，把寨老的脸映得忽明忽暗。他手里攥着根包浆的老烟斗，烟杆上刻着看不懂的苗文：
“阿武，仇能结，饭不能做——用仇人的骨粉拌饭，埋在十字路口，是要让他永世不得超生，可若是被野狗扒出来吃了，那骨血里的怨就会缠上你，让你变成狗，啃自己的骨头。”
我当时攥着父亲的烟袋，指节捏得发白。
父亲是被赵老憨害死的——为了争后山那片能种玉米的坡地，赵老憨趁父亲独自上山时，用柴刀劈在了他后脑勺上。
警察来了，可山里没监控，赵老憨一口咬定是父亲自己摔的，最后竟真的脱了罪。
寨里人都怕赵老憨的蛮劲，没人敢替我家说话，只有火塘里的柴火，“噼啪”地响着，像在替父亲哭。
那天夜里，我翻出了父亲生前用来碾药的石臼。
石臼是青石头做的，边缘磨得光滑，父亲以前总用它碾治咳嗽的草药，“咯吱咯吱”的声音能传半条街。
现在，我要用来碾的，是赵老憨的骨头。
我花了三天时间，才摸准赵老憨的坟。
他埋在乱葬岗，离父亲的坟不远，坟头连块木碑都没有，只有半丛野草在风里晃。
夜里的乱葬岗满是磷火，“忽明忽暗”地飘着，像无数双眼睛。我用锄头挖坟，泥土里混着腐烂的树叶，“咕叽”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刺耳。
挖到棺木时，我听见“吱呀”一声，是棺木变形的声音，像赵老憨生前的冷笑。
棺里的尸体己经烂得不成样，衣服粘在腐肉上，一扯就掉。
我忍着恶心，用柴刀敲下他的一块腿骨——
骨头己经发黑，上面还挂着点碎肉，散着腥臭味。
我把骨头塞进布包，往回跑时，听见身后传来“哗啦”的声响，像是有东西在扒土。
我不敢回头，只觉得后颈凉飕飕的，像是有人对着我的脖子吹冷气。
回到家，我把骨头放进石臼。
碾骨的声音比碾草药刺耳得多，“咯吱、咯吱”，像是骨头在哭。
碾成粉时，天己经快亮了，骨粉是灰白色的，混着点黑渣，闻起来有股铁锈味。
我煮了碗白米饭，把骨粉拌进去，饭瞬间变成了灰黑色，还在微微冒着热气，像刚从坟里挖出来的。
按寨老说的，我要把饭埋在村口的十字路口。
那里是寨里人进出的必经之路，也是野狗常聚集的地方。
我选在黄昏去，那时天快黑了，路上没人。
我挖了个坑，把饭放进去，刚埋上土，突然下起了暴雨。
雨水“哗啦啦”地冲，很快就把土堆冲垮了，那碗饭露了出来，在泥水里泡得发胀。
“嗷呜——”
远处传来野狗的嚎叫。
我心里一紧，想赶紧把饭重新埋好，可己经晚了——
三只野狗冲了过来，它们的毛发湿漉漉的，眼睛在昏暗中泛着绿光，一口就咬住了那碗饭。
骨头渣子混着米饭从它们的嘴角掉下来，沾着血沫，“咔嚓咔嚓”地嚼着，像是在啃活人的肉。
我吓得转身就跑，身后传来野狗的撕咬声，还有“咕嘟”的吞咽声，听得我头皮发麻。
当晚，我做了个噩梦。
梦里我变成了一只野狗，蹲在乱葬岗上，嘴里啃着块骨头。
骨头是凉的，还带着点腥味，我越啃越觉得不对劲——
那骨头的形状，像极了父亲生前总用来敲烟斗的那根手指骨！
我想松嘴，可牙齿却不听使唤，越咬越紧，“咔嚓”一声，骨头碎了，骨髓流进嘴里，是灰白色的，像我拌进饭里的骨粉。
“阿武，别啃了……”
父亲的声音在梦里响起，带着他生前常有的咳嗽声。
我抬头，看见父亲站在我面前，后脑勺上有个大窟窿，鲜血顺着脖子往下流，滴在地上，汇成一滩。
他的手里攥着半块腿骨，正是我从赵老憨坟里敲下来的那块。
“爹！”我尖叫着醒来。
屋里一片漆黑，只有火塘里还剩点火星。
我摸向嘴角，指尖沾着血——
不是梦里的血，是真的血。
我低头，看见地上有块碎骨，小小的，是指骨，形状和我左手的小指骨一模一样。
“咯吱。”
我听见自己牙齿摩擦的声音。
我跑到火塘边，借着火星看自己的嘴——
牙齿变得又尖又长，像野狗的牙，牙龈上还沾着点碎肉和血沫。
我想抬手摸，却发现左手小指钻心地疼，低头一看，小指的皮肉己经被啃掉了一块，露出了里面的白骨，白骨上还沾着点灰白色的骨髓，像米饭一样。
“不……不是我啃的……”
我疯狂地摇头，可嘴里却控制不住地流出口水，喉咙里传来“咕噜”的声音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催促我——再啃点，再啃点骨头。
接下来的几天，我彻底变了。
我开始控制不住地啃自己的手脚。
夜里，我会坐在火塘边，像野狗一样，低着头啃自己的胳膊，皮肉被撕开的声音“嘶啦”响，鲜血顺着胳膊往下流，滴在火塘里，发出“滋滋”的声响。
我能尝到自己的肉味，带着点腥，骨髓流进嘴里时，是甜的，像小时候父亲给我买的麦芽糖。
寨里人都不敢靠近我家。
邻居王婶说，每天半夜，都能听见我家传来“咔嚓咔嚓”的声音，还有我的惨叫声，混着野狗的嚎叫。
她还说，我家门外聚集了好多野狗，它们的眼睛都是红色的，对着我家的门嚎叫，叫声和我父亲生前的咳嗽声一模一样。
有天早上，我醒来时，发现自己正啃着自己的腿骨。
腿上的皮肉己经被啃得露出了白骨，白骨上有好多牙印，是我自己的牙印。
地上满是血和碎骨，火塘里的柴火己经灭了，冷得像冰。
“嗷呜——”
门外的野狗又开始叫了。
这次，它们的叫声更响，还带着“哐当”的声音，像是在撞我家的木门。
我想站起来，却发现腿己经动不了了，只能坐在地上，看着木门被野狗撞得“吱呀”响。
突然，木门被撞开了。
十几只野狗冲了进来，它们的眼睛都是红色的，嘴里叼着骨头，有大有小，像是人的骨头。
它们围着我，不停地嚎叫，叫声里混着父亲的咳嗽声。
我看见领头的那只野狗，嘴里叼着块头骨，头骨上有个大窟窿——是父亲的头骨！
“爹……”我哭着伸手，想摸那块头骨。
可那只野狗却猛地扑过来，一口咬住了我的胳膊。
我听见“咔嚓”一声，胳膊断了，鲜血喷了出来，溅在野狗的脸上。
其他野狗也围了上来，开始啃我的身体，“咔嚓咔嚓”的声音，还有它们的吞咽声，混着我的惨叫声，填满了整个屋子。
我最后看见的，是父亲的头骨滚到我的面前，眼眶里的黑洞对着我，像是在看我。
然后，我听见了石臼碾骨的声音，“咯吱、咯吱”，和我那天碾赵老憨骨头的声音一模一样。
后来，寨里人发现我的时候，屋子里只剩下满地的血和碎骨，还有几只野狗，它们的嘴里还叼着骨头，眼睛是红色的，看见人来，就嚎叫着跑了，叫声像极了我父亲生前的咳嗽声。
寨老说，我是被赵老憨的怨和父亲的魂缠上了，“骨血缠魂，无解”。
从那以后，没人敢再去村口的十字路口，也没人敢提“骨粉拌饭”的禁忌。
只是每当夜里，人们总能听见乱葬岗传来“咯吱咯吱”的声音，还有野狗的嚎叫，混着人的惨叫声，在深山里飘着，像在提醒着所有人——
有些禁忌，碰不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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