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。赵伟依旧沉浸在一天赚八毛钱的巨大兴奋里，走路都带着风，嘴里不停地盘算着明天要进多少货，仿佛己经看到无数硬币像河水一样向他涌来。
“林子，明天咱早点去！进他两百根！不，三百根！俺看纺织厂那边根本不够卖！咱再去机械厂门口蹲点！一天说不定能赚两块！！”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，差点打到路边的行人。
林凡听着他的畅想，脸上也带着笑，但心里的那根弦却始终紧绷着。赵伟看到的是毛票和硬币，而他看到的，是隐藏在这微小利润背后的巨大风险和效率瓶颈。
“伟子，”林凡打断他，声音冷静下来，“冰棍生意，干不长久。”
“为啥？”赵伟一愣，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，“这不挺好赚的吗？”
“看天吃饭。”林凡指了指依旧毒辣的日头，“万一明天下雨呢？万一过两天刮大风降温呢？咱们就得抓瞎。而且，这活儿太累，占人手，赚的终究是辛苦钱，是小钱。”
他顿了顿，看着赵伟似懂非懂的脸，压低声音：“最重要的是，今天咱们是运气好，没碰上‘红袖箍’。你想过没有，要是昨天那俩人真过来查，说咱们是‘投机倒把’，把箱子和钱都没收了，怎么办？”
“投机倒把”西个字像一道冰冷的符咒，瞬间让赵伟打了个寒颤，脸上的血色褪去不少。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昨天那惊魂一刻，以及父母平时对此事的严厉警告。
“不……不能吧？咱就卖个冰棍……”赵伟的声音有些发虚，底气明显不足。
“卖冰棍也是做买卖。在有些人眼里，这就是‘投机倒把’。”林凡语气沉重，“所以，这生意只能偷偷摸摸，打一枪换一个地方，成不了气候，也攒不下大钱。”
现实的冷水泼下来，赵伟蔫了，刚才的雄心壮志消失得无影无踪，嘟囔着：“那……那咋办？画不买了？老莫也不吃了？”
“买！当然要买！”林凡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，“但不能只靠这个。我们得找更安全、来钱更快的路子。”
“啥路子？”赵伟眼巴巴地看着他，现在他对林凡几乎有一种盲目的信服。
林凡没有立刻回答。他的目光扫过街道两旁灰扑扑的墙壁，上面刷着各种标语。他的大脑像一台高速计算机，疯狂地检索着2025年的记忆碎片与1980年的现实场景，寻找着那个能完美契合的、被时代忽略的信息差。
目光掠过副食品商店门口依旧长长的队伍，人们手里紧攥着的、花花绿绿的票证……
掠过胡同口几个妇女凑在一起，比较着谁家的布票更划算，谁家的工业券能换到暖水瓶……
掠过偶尔看到的，有人悄悄拦住路人，低声问“有粮票吗？”……
票证！计划经济的毛细血管，也是这个时代最大的特色和痛点！
一个模糊的念头开始在他脑中成型。在2025年，他隐约听老一辈提过，早期很多“先富起来”的人，第一桶金并非来自实业，而是来自对这类计划外物资和票证的“调剂”！
但具体如何操作？风险有多大？利润有多高？他毫无头绪。这需要本地化的、极其隐秘的信息，绝不是他一个刚回城的知青能轻易接触到的。
他需要向导，需要切入那个隐秘的圈子。
正当他苦苦思索之际，目光无意中瞥见前方胡同口一个熟悉的身影——那个昨天在市场里卖蛤蟆镜、行踪鬼祟的摊主。
那摊主此刻正和一个穿着劳动布工作服、看起来像哪个工厂采购员模样的人低声交谈着，两人动作隐蔽地交换了什么，然后迅速分开，各自朝着不同方向走去，形同陌路。
林凡的心脏猛地一跳！
就是这种人！他们游走在灰色地带，熟悉本地的各种规则和门路，是连接计划内与计划外的“民间桥梁”！
“伟子，”林凡猛地拉住赵伟，停下脚步，指着那个即将拐进另一条胡同的蛤蟆镜摊主背影，“认识那个人吗？”
赵伟眯着眼看了看，摇摇头：“不认识。咋了？你想买蛤蟆镜？”他以为林凡赚了钱想消费一下。
“不。”林凡摇摇头，眼神紧紧盯着那个消失的背影，如同猎人锁定了猎物，“我想跟他学学，怎么做‘买卖’。”
他特意加重了“买卖”两个字。
赵伟吓了一跳：“林子！你疯了？！那家伙一看就不是正经人！说不定是……”他压低了声音，“说不定是‘二道贩子’，被抓到要坐牢的！”
“我知道。”林凡的语气异常平静，“但要想快点赚钱，就得冒点险。而且，我们不一定非要干他那个。”他需要的是信息和门路，而非具体的生意。
“那…那咱现在干嘛？”赵伟看着林凡那副下定决心的样子，心里七上八下。
“先回家。钱分一下。”林凡从那堆毛票里数出西毛钱，塞给赵伟，“这是你今天的。”
赵伟看着手里的西毛钱，相当于他两天多的工资，手有点抖，想推辞：“林子，本钱都是你出的，俺就拿个箱子……”
“说好对半就对半。”林凡打断他，把剩下的钱和粮票仔细收好，“明天早上老地方见。我还得想想那幅画的事。”
和赵伟分开后，林凡没有立刻回家。他揣着那笔“巨款”——十二块多现金和五斤半全国粮票，再次朝着昨天遇到那个卖画摊主的街角走去。
虽然知道希望渺茫，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去碰碰运气。万一那个摊主还没走呢？万一他愿意接受一部分现金加粮票呢？
越是靠近那个街角，他的心跳得就越快。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种期待和紧张。
然而，现实再次给了他无情一击。
昨天那个摊主蹲坐的位置，此刻空荡荡的，只有一个卖竹编蝈蝈笼的老头坐在那里打盹。
他人呢？画卖掉了？还是换地方了？
林凡不死心，在那附近来回转了好几圈，目光扫过每一个可能的角落，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穿着旧军装、面色黝黑的汉子，和那个可能价值连城的卷轴。
失望如同潮水，瞬间将他淹没。仿佛一个巨大的机遇刚刚对他露出微笑，就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，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，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。
难道……真的就此错过了？那幅画注定与他无缘？
一种强烈的不甘和懊恼涌上心头。如果昨天他能果断一点，如果他能想到办法凑够钱……
就在他心情跌落谷底，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，目光无意中扫过旁边墙壁上一张新贴的、浆糊还没干透的白纸公告。
纸张粗糙，上面的字是手写的，内容却让林凡的瞳孔骤然收缩！
【通知】 【为加强对市场经济活动的管理，严厉打击投机倒把等扰乱社会经济秩序的行为，我市将于近期开展集中整治行动……望广大群众自觉遵守国家政策法令，积极检举揭发……】 【XX市工商行政管理局】 【一九八零年五月X日】
落款的日期，就是今天！
公告周围己经围了几个人在指指点点，低声议论着，脸上带着各种复杂的表情——有担忧，有幸灾乐祸，也有事不关己的麻木。
“看来要起风了……”一个老人摇着头叹息道。 “早该管管了！你看街上乱糟糟的！”另一个穿着干部服的人义正词严。 “唉，这日子刚松快点儿……”也有人小声嘀咕。
林凡站在人群外围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，刚才因为赚到八毛钱而产生的那点兴奋和热度，瞬间被这纸公告浇得透心凉！
集中整治！严厉打击！
这几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他的心上。
他瞬间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卖画的摊主不见了踪影，为什么今天市场的气氛似乎比昨天更加诡异和紧张！
风向变了！政策的收紧，往往就体现在这一张张突然贴出的公告上！
他昨天和今天的卖冰棍行为，以及他刚刚还在盘算的“票证调剂”念头，在这纸公告面前，都变成了极其危险、随时可能被碾碎的投机！
巨大的危机感如同乌云，瞬间笼罩了他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未来。
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内兜里那十二块钱和五斤半粮票，它们此刻变得如此烫手。
那幅画……或许没买到，反而是种幸运？如果昨天真的交易了，会不会正好撞在枪口上？
林凡站在原地，午后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却无法驱散他心中的寒意。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，个人在时代和政策面前的渺小与无力。
下一步，该怎么办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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