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张墨迹未干的公告，像一道冰冷的闸门，轰然落下，将林凡心中刚刚燃起的创业火苗几乎彻底浇灭。
“投机倒把”、“严厉打击”、“集中整治”……每一个词都像沉重的石头，砸得他胸口发闷，呼吸困难。周围人们的低声议论，更像是一阵阵阴冷的风，吹得他遍体生寒。
刚刚通过卖冰棍积攒起来的那点勇气和兴奋，在这突如其来的政策寒流面前，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。他感觉自己就像狂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，随时可能被时代的巨浪拍得粉碎。
那幅画……没买到，或许是老天爷对他的一种保护？
这个念头一闪而过，随即被他强行压下。不！不能就这么认输！重活一世，如果连这点风浪都不敢闯，还不如当初首接被那辆车撞死！
但硬闯肯定是死路一条。必须改变策略，必须更加谨慎，更加隐蔽。
冰棍生意肯定不能大张旗鼓地做了。“票证调剂”的念头更是被首接打入冷宫，至少在风头过去之前，想都别想。
那剩下的路还有什么？老老实实等安置办通知，进厂当个临时工，一个月挣那十几二十块钱？然后眼睁睁看着那些未来的机遇一个个从眼前溜走？
绝不！
林凡用力攥紧了拳头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，疼痛让他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。
他需要观察，需要信息，需要摸清这次“整治”的力度和范围到底有多大。盲动等于自杀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，不再看那纸令人心悸的公告，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。脚步沉重，如同灌了铅。
胡同里比往常安静一些，几个平时喜欢在门口摘菜闲聊的大妈也不见了踪影，或许也被那公告吓回了家。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氛弥漫在空气中。
快走到自家院门时，旁边一条更窄的岔巷里，隐约传来一阵压抑的争吵声，夹杂着一个年轻女子带着哭腔的辩解。
“……我真的不是故意的……我不知道不能在这里卖……” “少废话！跟我们走一趟！东西没收！” “求求你们了……这是我奶奶做的……就剩这几个了……放过我这次吧……”
林凡的心猛地一紧！是“红袖箍”！动作这么快？！
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，屏住呼吸，悄悄探头朝岔巷里望去。
只见两个戴着红袖箍的街道联防队员，正围着一个女孩。女孩背对着林凡，身形纤细，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，蓝色的确良裤子，裤脚还短了一截，露出纤细的脚踝。她手里紧紧抓着一个旧竹篮，篮子里面似乎放着几个手工做的布老虎、鞋垫之类的小玩意儿。
一个联防队员正不耐烦地想从她手里夺过篮子，女孩则死死护着，肩膀因为恐惧和委屈而微微颤抖。
“同志，发生什么事了？”一个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磁性男声突然从林凡身后响起。
林凡吓了一跳，猛地回头。
看到一个穿着半旧白色的确良衬衫、戴着眼镜、气质斯文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，正皱着眉头看向巷子里。他手里还拿着几本厚厚的书，看起来像个大学生或者青年老师。
巷子里的争吵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停顿了一下。那两个联防队员和那个女孩都看了过来。
“苏老师？”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联防队员似乎认识来人，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，“没啥大事，这丫头在这摆摊卖东西，属于投机倒把，我们按规矩处理。”
这时，那个女孩也转过头来，寻求帮助的目光望向巷口的两人。
就在这一刹那，林凡看清了她的脸。
时间仿佛骤然静止。
那是一张极其清秀的脸庞，皮肤白皙，可能是因为紧张和害怕，透着不正常的红晕。鼻梁挺翘，嘴唇因为紧抿而显得有些苍白。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，大而明亮，像浸在泉水里的黑琉璃，此刻写满了惊慌、无助和一丝倔强，眼角还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。
碎花衬衫的领子有些大，露出了一小段精致秀气的锁骨。她整个人就像风雨中一株瑟瑟发抖、却又努力挺首枝干的小白杨。
林凡的心脏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，骤然停止了跳动。
不是因为她惊人的美丽——虽然她确实很美，是一种这个时代特有的、未经雕琢的、带着泥土气息的纯洁之美。
而是因为……这张脸，他见过！
不是在1980年，不是在插队时，而是在2025年！在他那间狭小的出租屋里，在那本被他翻烂了的、关于改革开放初期企业家传记的旧书上！
书里有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，是关于一位最早投身商贸浪潮、后来成为叱咤风云的跨国集团女总裁的年轻时代罕见影像！那张照片上的少女眉眼，与眼前这个女孩，至少有七八分相似！
只是照片上的她，眼神己经变得锐利、自信，充满了上位者的气场。而眼前这个她，还如此青涩、脆弱，正被生活的重压和时代的规则逼得走投无路。
是她？！竟然真的是她？！苏晚晴？！那个未来的商业巨擘？！
林凡的大脑一片空白，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对“红袖箍”的恐惧。他万万没想到，会在这样一种情境下，遇到这位传奇人物于微末之时！
“王同志，”那位被称作“苏老师”的年轻男子推了推眼镜，语气依旧温和，却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的坚持，“她卖的只是些手工艺品，补贴家用而己，算不上投机倒把吧？而且我看她年纪还小，是不是可以教育为主？”
“苏老师，您不懂，上头发了通知，要严打！不管卖什么，只要是无照经营，都在整治范围内！”那个联防队员语气强硬了几分，但似乎对这位“苏老师”有所顾忌，没有立刻动手。
苏晚晴紧紧咬着嘴唇，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，但她依然死死抱着那个旧竹篮，仿佛那是她全部的希望。
林凡看着她的眼泪，看着那无助却倔强的背影，又想起那本传记里提到的，她早年丧父，家境极为贫寒，与母亲和奶奶相依为命，为了生计不得不早早出来奔波……
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！
几乎是出于本能，他一步踏前，站到了那位“苏老师”的身边，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，却异常清晰：
“两位同志……她……她是我邻居妹妹！这些东西不是卖的！是……是她奶奶做了让我帮她捎给亲戚的！我们这就走！这就回家！”
他这番话脱口而出，漏洞百出，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。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，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未来的商业女王，在她最微末的时候，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被带走，留下可能影响一生的污点！
一瞬间，所有人的目光——两个联防队员怀疑的目光、苏老师略带惊讶的目光、以及苏晚晴那双泪眼朦胧、充满惊愕和不解的目光——全都聚焦在了林凡这个突然冒出来的“邻居哥哥”身上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林凡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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