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瞳与小满的身影消失在仁心医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之外，陆长风才慢悠悠地从柜台后首起腰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。小伙计阿成看着东家这副惫懒模样，终于忍不住开口，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解和心疼。
“东家，”阿成挠了挠头，指着柜台上那包被陆长风随手扔下的药茶，“咱平常收的黄芪，上好的也要五钱一包，您今天怎么只给了三钱？那沈姑娘的黄芪，我看比咱柜上那些陈年货色好太多了，这……这不是亏了吗？”
陆长风闻言，瞥了阿成一眼，嘴角勾起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，那笑意里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精明。“你懂什么？”他懒洋洋地靠回椅背，手指敲着桌面，“她不是来卖黄芪的，她是来推销药茶的。真当人家傻吗？三钱银子买包黄芪，附送两包‘不要钱’的药茶？这买卖，做得可真是滴水不漏。”
阿成一愣，随即恍然大悟，眼睛瞪得溜圆：“啊！原来如此！所以……所以那药茶才是真正的‘货’？东家您……您是怎么看出来的？”
“哼，”陆长风轻哼一声，眼神却飘向门外，仿佛在追忆沈瞳那张清冷绝艳、却又隐含锋芒的脸，“那女子，看着像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丫头，可那双眼睛……亮得吓人。她送药茶，不是示弱，是示恩，更是示威。她是在告诉我，她有本事，她有门路，她能给我这破医馆带来生意。这三钱银子，买的不是黄芪，是她日后登门的‘路引’。我若给高了，显得我陆长风眼拙，也显得我太贪；给低了，又显得我小气，惹她不快。三钱，不高不低，正好让她觉得我‘识货’，又‘不贪’。这女子，心思深着呢。”
阿成听得目瞪口呆，他跟了陆长风几年，只知道东家是个花钱如流水的纨绔，却从未想过他竟有这等心机。他看向那包药茶，眼神里充满了好奇：“那……那药茶，真有奇效？”
陆长风脸上的笑容敛去，换上了一丝警惕和谨慎：“来路不明的东西，吃坏了人，我上哪找她去？这盛京城，龙蛇混杂，谁知道她是不是哪个对头派来的？万一药里下了慢性毒，我这仁心医馆，岂不是要毁在她手里？”他站起身，走到柜台前，一把抓起那包药茶，就要往药渣桶里扔。
“东家！”阿成急忙拦住，“先……先放桌上吧，晚上再扔。万一……万一真有效呢？咱们这医馆，都快揭不开锅了……”
陆长风动作一顿，看着阿成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，又看了看自己这间门可罗雀、药柜蒙尘的医馆，长叹一声，终究还是将药茶放回了柜台。“罢了罢了，就依你。晚上，趁没人，一把火烧了，省得惹祸上身。”他嘴上这么说，心里却对那药茶，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。这世道，越危险的东西，往往越能带来转机，不是吗？
快近晌午时分，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“嘎吱”一声，停在了仁心医馆门口。车帘掀开，走下一位身着锦袍、体态微胖的中年男子，正是城中富商胡员外。他一下车，便习惯性地从袖中抽出一方绣着兰花的帕子，紧紧捂在口鼻处，一边走一边剧烈地咳嗽着。
陆长风老远便看见了，脸上立刻堆起笑容，急忙迎了出去。“叔！您可来了！快请进，快请进！这天儿是越来越暖和了，就是这柳絮，实在恼人。”他熟络地搀扶着胡员外，将他让进医馆。
“咳咳……是啊，长风啊，这鬼天气，年年都这样。”胡员外喘着气，一进医馆便找了个通风的椅子坐下，帕子始终不离口鼻，“一到春天，这鼻子就堵得慌，喘不上气，夜里也睡不好。再过些日子，柳絮飞起来，那才叫一个要命，跟呛了沙子似的！”
陆长风早对胡员外的鼻炎旧疾了如指掌，他笑着安慰道：“叔您别急，老规矩，我这就给您抓药。”他转身走进药房，熟练地称量药材，包好，递给阿成。
阿成将药包递给胡员外，胡员外接过后，习惯性地摸出银钱。就在这时，陆长风忽然想起什么，从柜台上拿起那包被他“嫌弃”了一上午的药茶，又顺手拿了一盒自家常备的云片糕，一同塞进胡员外手里。
“胡叔，这是点心，您带回去尝尝。这还有一包新配的药茶，据说是缓解鼻炎的，您也拿回去试试，权当解个乏。”陆长风说得轻描淡写，仿佛只是随手送的零嘴。
胡员外愣了一下，看着那包毫不起眼的药茶，又看看陆长风，笑道：“长风啊，你这医馆都快揭不开锅了，还送我东西？这……这不合适吧。”
“嗨，胡叔您说的什么话！”陆长风摆摆手，脸上带着几分少有的真诚，“您是我陆家的世交，更是我陆长风的长辈。我爹在世时，没少承您照顾。如今我爹走了，您还月月来照顾我这医馆的生意，这份情，我陆长风记在心里呢。一包药茶，一块点心，算得了什么？您若不收，就是嫌我陆长风不够意思！”
胡员外看着陆长风那双难得清澈、带着几分恳切的眼睛，心中一暖。他想起陆老爷临终前，拉着他的手，千叮万嘱要他照拂陆长风。那时的陆长风，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，整日里斗鸡走狗，挥霍无度。他本以为陆家这棵大树倒了，陆长风必定会迅速败落，沦为街头的浪荡子。可没想到，这小子虽然依旧惫懒，但心性却不坏，至少，还记得这份旧情。
“好，好，胡叔收下。”胡员外拍了拍陆长风的手，声音里带着长辈的慈爱，“你这孩子，能记得你爹的嘱托，能记得这份情义，比什么都强。这医馆……能撑一天是一天，实在不行，就来我铺子里当个掌柜，总比饿死强。”
陆长风笑着应下，心中却知，这“掌柜”的位置，他陆长风宁死也不会去。这仁心医馆，是陆家最后的念想，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立身之所，哪怕穷困潦倒，他也要死死守住。这份“义气”，是他陆长风身上，为数不多的、未曾被酒色财气完全腐蚀的“骨血”。
胡员外带着药包和点心，坐上马车回府。他刚进家门，便听见内室传来胡夫人的声音，带着毫不掩饰的奚落：“哟，我的大老爷，又去那破烂的仁心医馆抓药了？今儿个街口的张婆子还说，你是个冤大头，陆家那败家子的东西，也敢信？白花花的银子往水里扔！”
胡员外本就因鼻炎而烦躁，又被妻子当众数落，顿时火冒三丈，将药包往桌上一摔：“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？整天就知道嚼舌根！陆兄临终前，拉着我的手，把他这不成器的儿子托付给我，让我照拂一二。我这个当叔的，理当接济！他陆长风再不成器，也是我看着长大的！我若不去，岂不是让陆兄在九泉之下寒心？这银子，花得值！”
胡夫人被丈夫吼得一愣，撇了撇嘴，不敢再言语。胡员外余怒未消，目光落在那包药茶上。他拿起茶包，入手轻巧，打开一看，里面是几味寻常的金银花、菊花、薄荷，但配比精妙，香气清雅。更让他意外的是，包药的素纸上，竟还有一首小诗，字迹娟秀，是簪花小楷：
春寒料峭柳絮飞，
肺窍壅塞苦相随。
清茶一盏涤尘虑，
呼吸清畅自可期。
胡员外是文人出身，最是喜欢这些风雅之事。他反复吟诵着这首小诗，只觉得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清雅之气，与这药茶的香气相得益彰，心中的烦闷竟消减了几分。
“有意思，有意思！”胡员外捻须微笑，对一旁的下人道，“把这药茶拿去，用新烧的滚水，好好煎一壶。这几日，我就喝这个了。”
药茶煎好，胡员外捧起茶盏，轻啜一口。茶汤清亮，入口微苦，随即回甘，一股清凉之气首冲鼻窍，竟让他那堵塞了多日的鼻子，瞬间通畅了一丝。他精神一振，连喝了好几杯。
自此，胡员外便日日饮用这药茶。起初几日，他只觉神清气爽，鼻塞之感略有缓解。到了第五日，他清晨出门，竟鬼使神差地没有拿出那方绣着兰花的帕子。他深吸一口气，初春微凉的空气毫无阻碍地涌入肺腑，那久违的、自由呼吸的感觉，让他几乎热泪盈眶。他抬头望向天空，柳絮纷飞，如雪如雾，可他却不再感到窒息与烦躁，反而觉得这春日的景致，竟如此美好。
“妙啊！真是妙不可言！”胡员外激动地拍着大腿，“这药茶，竟能治我这顽疾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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