里院静谧，只听得见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蝉鸣。沈瞳将医箱在墙角放妥，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到窗前那张旧桌边坐下。桌面上摆放着文房西宝，因是白日，并未点灯。那盏青绿铜铸的灯盏静静地立在一旁，灯盏被巧手的匠人做成了初绽莲花的形状，花瓣层叠，线条流畅，在从窗棂透进的微光里，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，宛如一朵袅袅动人的青莲，带着几分超脱俗世的清雅。
她的目光落在莲花灯上，不由得微微一滞。
鲜鱼行，梁有才那间家徒西壁的茅舍里，靠窗的破旧书桌上，也立着这么一盏形制相仿、却更显古旧的铜铸荷花灯。
心中某根弦被轻轻拨动，发出细微的颤音。是了，读书人的书桌上，似乎总爱摆着这么一盏莲花灯。取其“青莲”谐音“清廉”，更寓含了“日后摘取金莲”、高中魁首的殷切期盼。古朴，风雅，承载着寒窗学子无数个日夜的梦想与汗水。
许多年前，在长清县那个虽然清贫却充满书香与温情的家里，二哥沈谦的书桌上，也有这么一盏。
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，往昔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来，带着春日阳光的温度和蜜糕的甜香。
那时候，沈谦也正是一心扑在功名上的年纪。常常在春日慵懒的午后，或是夜色沉静的晚上，点起那盏莲花灯，就着那一豆灯火，埋头苦读。母亲心疼儿子，怕他熬夜伤了身子，更怕他腹中饥饿，总会悄悄备上一碟自己做的、甜软可口的蜜糕，在夜深时送去书房。
而她，那时还是个不知愁滋味的小丫头，仗着父母兄长的宠爱，调皮得很。常常趁着爹娘不注意，像只灵巧的猫儿般，偷偷溜进二哥的书房。她记得那书房里也堆满了书，虽不及梁有才屋里那般夸张，却也占据了半壁江山，空气中弥漫着墨汁和旧纸张特有的味道。
她会手脚并用地爬上兄长宽大的书桌，理首气壮地将那盘母亲刚送来、还冒着热气的蜜糕据为己有，拿起一块就塞进嘴里，吃得两腮鼓鼓。
沈谦被她打扰，往往从书卷中抬起头，好看的眉头蹙起，压低声音带着薄怒呵斥她：“瞳儿！又胡闹！快下去！”
她却不怕，坐在桌沿，两只小腿悬在半空，得意地晃悠着，振振有词地反驳：“哼！谁叫你背着我们半夜偷偷宵夜的！”
少年被她这倒打一耙的无赖行径气笑，放下书卷，作势要抓她：“谁宵夜呢？我这是在用功！”
“那你在干什么？”她眨着无辜的大眼睛，嘴里塞着蜜糕，含糊不清地问。
“读书啊！”沈谦没好气。
“什么书非得夜里读？”她一边嘟囔，一边伸出沾着蜜糖的手指，好奇地拿起桌上那盏莲花灯，凑到眼前仔细端详。铜灯被擦得锃亮，莲花瓣的纹路清晰可见，灯盏里还有未燃尽的灯油。“多浪费灯油啊……”
沈谦被她这“小家子气”的论调气得哭笑不得，一把将莲花灯夺了回去，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，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。他板起脸，试图拿出兄长的威严，却又掩不住眼底对幼妹的纵容，一本正经地教训道：“你懂什么？这叫‘青灯黄卷伴功长，紧催灯火赴功名’！”
“紧催灯火赴功名……”少女时代的沈瞳，并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里蕴含的沉重期望与漫长寂寞，只觉得哥哥念诗的样子很好看，灯光映着他清俊的侧脸，眼神明亮而坚定。
“紧催灯火赴功名……”
沈瞳垂下眼眸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，遮住了眼底瞬间翻涌而起的巨大悲恸与冰冷恨意。
今日见到的那位梁有才，也是个读书人。他屋中堆积如山的书卷，那盏相似的莲花灯，无一不在诉说着一个寒门学子“紧催灯火赴功名”的艰辛与执着。
倘若……倘若二哥沈谦还活着，没有被那场飞来横祸碾碎梦想与生命，如今也该到了下场赴功名、实现父亲殷切期望的年纪了。父亲一向严厉，对子女课业要求极高，若见二哥用功，家中这些年积攒的书籍，定然也会如同梁有才家中一般，堆积得到处都是，无处落脚吧？长清县沈家书桌案头的那盏莲花灯，只会比当年燃得更久，灯火只会亮得更长。
可是，没有倘若。
沈谦己经死了。
不是病逝，不是意外，而是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，死在了这盛京刑狱司阴冷潮湿、暗无天日的昭狱之中！
沈瞳忍不住握紧了掌心，指甲深深嵌入柔软的皮肉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，才勉强压住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戾气与悲凉。
小满曾私下帮她多方打听过。刑狱司处决的死囚，与别处并无不同。行刑之后，若有家人打点，付足了银钱，尸首或许还能由家人领回，得以入土为安。而那些没有家人，或者家人无力打点、或根本不知情的，便如同处理垃圾一般，被狱卒用破草席一卷，随意丢弃到望春山脚下一处专门掩埋无主尸骨的乱葬岗，草草掩埋，甚至都谈不上掩埋，只是丢弃。
她后来，在一個灰蒙蒙的、下着淅沥小雨的日子，独自一人去过望春山脚下的那处坟岗。
那里，乱草连绵，高及人腰，荒凉得不见边际。泥土是暗红色的，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。风吹过，草丛深处露出森森白骨，有的尚且完整，有的早己残缺不全，上面留着野兽啃噬撕咬的痕迹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混合着腐败与轻微血腥气的味道，令人作呕。
几只皮毛肮脏、眼神贪婪的野狗，远远地停在坟岗边缘，歪着头，用一种冰冷而饥饿的目光注视着她这个不速之客。
她就那么独自站在那片荒芜泥泞、充斥着死亡与绝望的土地上，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，冰冷刺骨。她一遍遍扫视着那些无名无姓的坟冢（如果能称之为坟冢的话），和散落各处的白骨，试图从中找到一点属于二哥的痕迹。
可是，没有。什么都没有。
那一刻，她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仿佛在瞬间被冻结，冰冷刺骨，连心跳都快要停止。她无法接受，无法想象！记忆中那个眉眼疏朗、会板着脸训斥她却又偷偷给她留蜜糕、会在灯下意气风发说着“紧催灯火赴功名”的潇洒少年，那个被父母寄予厚望、本该有着锦绣前程的二哥，最后的归宿，竟然是这般不堪的、泥泞的、被野兽觊觎的荒芜之地！
这世间，还有比这更残忍、更不公的事情吗？
她缓缓抬起手，指尖轻轻拂过桌上那盏冰冷的青莲铜灯。灯火未燃，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。
她的二哥，再也无法“紧催灯火赴功名”了。
而这一切，都是拜那些人所赐！
眼底最后一丝因梁有才母子而泛起的柔软温情彻底消失，取而代之的，是比望春山乱葬岗的泥土更加深沉、更加冰冷的恨意与决绝。这盏莲花灯，映照的不再是求取功名的希望，而是她复仇之路上一簇永不熄灭的、幽冷的鬼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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