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瞳依言垂下眼眸，姿态恭顺，心中却是一片冰封的雪原，冷静地分析着眼前所见与心中所知的巨大反差。一个真正清正廉明、执法不阿的官员，其府邸为何会如此豪奢，近乎逾制？即便以范青连如今审刑院详断官的俸禄，再加上一些常例的冰敬、炭敬，想要支撑起这般规模的宅院、如此精巧的园林、乃至那价值连城的红宝石盆景，也绝无可能，除非是倾家荡产、甚至还需举债方能勉强维持。
那么，钱财从何而来？
除非他妻子赵氏的嫁妆丰厚到惊人。然而，曹爷查来的消息明确显示，赵氏的娘家与范青连升迁前的家世相差无几，皆是小官门户，绝无可能提供如此巨额的财力支持。
排除了嫁妆，答案似乎便指向了那个最黑暗、也最可能的方向——权钱交易。范青连主持盛京昭狱刑司，手握生杀予夺之大权，多少人的性命、前程、家财都系于他的一念之间。若是有人想要贿官，谋求脱罪或是构陷他人，自然是在案子上做文章。以他如今的地位，或许己无需亲自收取黄白之物，自有底下人代为操办，或是……以更隐蔽的方式进行利益输送。
何况，若背后站着的是如祁太师府那般权势滔天的存在，很多事情，或许根本无需银钱往来，只需上位者一个眼神、一句暗示，底下自然有无数想要攀附巴结的人，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，并将最大的“功劳”与“孝敬”，悄无声息地送到该送的地方。这满园的奢华，或许便是那些“孝敬”堆砌而成的冰山一角。
她正不动声色地思索着，前面引路的婢女在一处精巧雅致的花厅前停了下来，侧身道：“沈姑娘，到了。”
沈瞳抬眸。
花厅为了纳凉，西面轩窗大开，垂着薄如蝉翼的竹丝帘，既透风，又隔了部分灼热的日光。厅内布置极尽雅致，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，多宝阁上陈列着古玩玉器，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香薰气息。正中央，一张宽大的雕花细木贵妃榻上，正斜斜倚着一个年轻的人。
这人穿着一件玫瑰紫色的绉纱大氅，衣料轻薄，隐隐透出内里鹅黄色的抹胸轮廓，更显得肌肤莹润。她面庞丰腴，如同满月，光泽动人；唇上点了鲜艳的胭脂，红艳欲滴，似初绽的红莲。一头乌发松松挽起，鬓边斜插一支赤金点翠红翡翠的步摇，随着她慵懒的姿态微微晃动，流光溢彩。她整个人如同精心培育、盛放在暖房里的名贵花卉，散发着一种娇养出来的、秾丽慵懒的风情，数不尽的百媚千娇，寻常男子见了，只怕骨头都要酥软几分。
沈瞳心下了然，这便是范青连的夫人，赵飞燕。
她同小满上前几步，在离贵妃榻尚有数步远的地方停下，规规矩矩地敛衽行礼，声音清晰而平静：“民女沈瞳，见过夫人。”
然而，礼毕之后，半晌无人应答。
花厅内一片寂静，只有冰鉴里散出的丝丝凉气，以及窗外隐约的蝉鸣。
赵氏并未立刻叫起，她那双描绘精致的桃花眼，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惊讶，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自称“民女”的女子。
诚然，她从下人口中早己得知，仁心医馆的坐馆大夫是个女子。不过乍听此消息时，赵氏心中颇不以为然。这世道，女子行医者本就稀少，除了翰林医官院那些有品阶、服务于宫廷的医女外，流落民间、在医馆坐诊的女子，多半是家中窘迫，父兄无力支撑，或是自身命运多舛，不得己才抛头露面，靠着这点微末技艺谋生，混口饭吃。在赵氏的想象里，那该是个面色蜡黄、穿着寒酸、眉宇间带着生活艰辛与卑微的妇人，或许还有些畏畏缩缩，上不得台面。
谁知，事实竟与她的想象截然不同！
是以，当沈瞳与小满真正站在她面前时，赵氏才会如此吃惊，以至于忘了第一时间叫起。
她的目光先落在左边那个捧着医箱的姑娘身上。这姑娘生得俏丽，眉眼灵活，虽然穿着朴素，但行动间透着一股利落劲儿，瞧着竟比她身边贴身伺候的翠儿还要伶俐几分。一个医馆的伙计尚且如此，那坐馆大夫……
赵氏的目光缓缓移向右侧正保持着行礼姿态的沈瞳，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。
这女子……比她想象的要年轻太多！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，正值韶龄。生的……甚是标致。并非她这种富贵牡丹般的秾丽，而是一种……一种如同初春新雪融化后，山涧边悄然绽放的幽兰，清冷，剔透，不染尘埃。
她的体态极为轻盈，虽然穿着那身浅绿色的裙衫看似普通，甚至因剪裁或是她本身过于纤瘦而显得有些空荡，却更衬得她腰肢不盈一握，风姿楚楚。如云雾般的乌发并未梳成复杂的发髻，只简单地编成双辫，乖巧地垂在胸前，更添几分未经世事的纯真感。
她没有佩戴任何金银珠玉首饰，只在乌黑的发鬓间，别了几朵新摘的、洁白芬芳的茉莉花。那幽幽的香气，与她周身清冷的气质融合在一起，不仅没有丝毫寒酸之气，反而衬得她整个人愈发明秀清雅，灵气逼人。
叫人无端想起一首诗……
赵氏的脑中下意识地浮现出一些描绘空谷幽兰、清水芙蓉的诗句。这种清雅脱俗之美，与她自身那种需要华服美饰堆砌的富贵之美截然不同，是一种近乎天然的、带着书卷气的宁静与秀美。
这哪里像个需要抛头露面、低声下气伺候人的医女？这般品貌气度，便说是哪个书香门第精心教养出来的小姐，或是哪个清流官员家中的闺秀，也绝不会有人怀疑！
惊讶之后，一股极其微妙复杂的情绪，悄然在赵氏心底滋生。有对超出预期的错愕，有一丝身为女子对同性美貌本能的审视与比较，更有一种……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、隐隐的忌惮与不安。这医女的年轻与貌美，尤其是那份与她截然不同的清雅气质，像一根细小的刺，轻轻扎在了她因夫君冷落而异常敏感的心上。
她不禁想，若是夫君见到了这样一位女子……
这个念头刚一闪过，便被赵氏强行压下，但心底那点不快，却因此更加明显了。她刻意延长了沉默的时间，用一种居高临下的、挑剔的目光，继续打量着沈瞳，仿佛要通过这种无声的威压，重新确立自己作为范夫人、作为上位者的绝对优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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