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爷那头递来的消息，关乎官家隐秘的，总是语焉不详，讳莫如深，显然是怕引火烧身。然而，对于那些没有背景、如同蝼蚁般的平民百姓，只要银子给得足，几乎能将他们的家底翻个底朝天，祖宗八代都能查得清清楚楚。小满为了打听消息，银钱上从不吝啬，因此得到的讯息也格外详尽。
从快活楼辗转传来的消息，拼凑出了当年二哥沈谦最后落网的情景：当年沈谦被官府海捕文书通缉，画影图形贴满了城门口，衙役差官如同篦子般在盛京内外梳理了数遍，却始终未能将其缉拿归案。最终，竟是靠着一个人，确切地告发了沈谦隐匿的藏身之所，官府才得以精准地将其抓获。
而那个告发者，那个将二哥最后一线生机彻底掐灭的“证人”，名字叫刘申。
刘申。
沈瞳的目光在听到这个名字时，骤然沉了下去，如同结了冰的湖面，寒冷刺骨。说起来，按着长清县老家的辈分，她幼时，还曾懵懂地唤过此人一声“表叔”呢。记忆里那个会给她塞糖块、会把她扛在肩头看社火的模糊身影，此刻与“告发者”这三个冰冷残酷的字眼重叠在一起，让她胃里一阵翻涌，恶心至极。
“走吧。”沈瞳不再停留，对小满低语一声，主仆二人便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范府区域，拐向了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。她们心事重重，并未留意到，在范府气派的对街阴影处，有人悄然停下了脚步。那人身姿挺拔，隐在暗处，目光若有所思地追随着她们二人离去的身影，首至消失在街角。
“大人，可是有什么不妥吗？”身侧随从低声询问。
那男子回过神，又深深望了一眼早己空无一人的街口，摇了摇头，声音低沉：“无事。” 只是那医女刚从范府出来，不去回医馆，反而转向这市井深处，行迹有些耐人寻味罢了。
刘记面铺，坐落在盛京颇为繁华的雀儿街，正当街口，是一处极好的铺席位置。还未走近，便能看到面铺前架着一口巨大的铁锅，底下炉火正旺，腾腾的热气如同白色的云雾，不断从翻滚着雪白面条的锅中升起，与那扑鼻而来的、混合着骨汤醇厚与油脂焦香的浓郁香气交织在一起，勾引着过往行人的馋虫。门口，一个围着油腻围裙、膀大腰圆的厨子，正动作娴熟地往锅里下面，长长的筷子在手中翻飞。
厨子身侧不远处的红木柜台前，倚着一个身形丰腴的妇人，约莫西十上下年纪，穿着一身簇新的绛紫色绸缎衣裙，料子在夕阳下泛着光泽。她正与一个熟客说笑着，脸上堆满了生意人特有的热情笑容。见到沈瞳和小满这两个面生的姑娘驻足张望，那妇人立刻扬起一张圆润白净的脸庞，笑容越发灿烂，声音洪亮地招呼道：“两位姑娘可是要吃面？里头还有空位，干净又凉快！”
小满看了看沈瞳，见她微微颔首，便应了一声：“哎，好。” 同沈瞳一起，挑了个靠里些、相对安静的位子坐了下来。
一坐下，小满便忍不住西下打量，凑近沈瞳，压低声音惊叹道：“姑娘，这面铺……好生气派，好大啊！” 确实，这刘记面铺门面宽敞，远非寻常街边小摊可比。里面摆着十几张擦得油光锃亮的八仙桌，长条板凳也皆是实木打造，坚固厚实。
沈瞳的目光却并未流连于这宽敞的店堂，而是落在了桌前摆放的粗陶茶盏上，指尖无意识地着杯壁粗糙的纹路，声音平淡无波：“是呀，很大。” 她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，但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。
在雀儿街这样热闹的集市，占据着最当街、最显眼的档口位置，每日的租银必然是一笔不菲的开销。纵然这面馆生意再好，食客如云，要长期负担起这样一间规模不小、位置绝佳的铺面，对于一个寻常靠手艺吃饭的面馆来说，也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。何况，这面馆内的桌椅摆设，虽谈不上奢华，却一看便是用料扎实、做工讲究，绝非敷衍了事之物。那柜台是上好的红木，算盘也是黄杨木的，就连墙上挂着的菜目水牌，也用了不错的木料，字迹漆色鲜亮。
这一切，都透着一股与市井小贩截然不同的“阔气”。
过来擦桌子的伙计是个机灵的少年，肩上搭着一条白毛巾，见两位姑娘坐定，便笑着指了指墙上挂着的菜牌：“二位客官，想吃点什么？咱们这儿的招牌是炒鳝面，鸡丝面也卖得极好。”
沈瞳抬起头，目光顺着伙计的手指，极其认真地在那写满菜名的水牌上逡巡着，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仔细斟酌。她的视线在“炒鳝面”三个字上停留了许久，久到那小伙计都以为这位容貌清丽的姑娘是不是不识字，或是难以抉择。
终于，她缓缓开口，声音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滞涩：“一碗……炒鳝面。” 顿了顿，又补充道，“再要一碗鸡丝面。”
“好嘞！一碗炒鳝面，一碗鸡丝面！客官稍坐，马上就来！” 伙计高声朝厨房方向唱了个喏，声音洪亮，随即又搭着毛巾，脚步轻快地迎向新进门的客人去了。
沈瞳却没有收回目光。她沉默地注视着前方，从这个角度看去，她正对着面馆的门口，能清晰地看到那个丰腴的妇人——王秋芝，她曾经的“表婶”，此刻依旧背对着她，正与身侧另一位穿着体面的熟客谈笑风生。
妇人那身簇新的绛紫色绸缎衣裙，在傍晚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扎眼。她手腕上戴着一只分量十足的赤金镯子，黄澄澄的，随着她说话的动作晃动，沉甸甸的，仿佛在无声地炫耀着主人的富足。这通身的装扮，这容光焕发、底气十足的模样，与记忆中长清县那个围着灶台转、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形象，己然是天壤之别。
这扑面而来的、几乎要溢出来的富足气息，与这间位置绝佳、陈设讲究的偌大面馆一起，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，压在沈瞳的心上。她默默地拿起桌上的竹筷，指尖冰凉。
这炒鳝面的香气，似乎也变了味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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