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如墨，仁心医馆后院的厢房里，只余一盏孤灯。
沈瞳独坐案前，面前摊着一张素白宣纸，纸上墨迹纵横，勾勒出几个名字与错综复杂的线条。烛火摇曳，将她清瘦的身影投在墙壁上，随着火光微微晃动，恍若暗夜里蛰伏的幽灵。
她的指尖紧紧攥着一支狼毫小楷，笔杆冰凉的触感让她维持着最后的清醒。脑海中，无数碎片化的信息疯狂旋转、碰撞，试图拼凑出兄长沈谦最后那段绝望时光的真相。
……范青连私设罪名，全城缉捕。走投无路的二哥，在偌大的盛京，还能投奔谁？阿姐沈柔己香消玉殒，自己那时远在落梅峰，生死未卜。整个盛京，能与“沈”字扯上关系的，便只剩下那一位——表叔刘申。
那是血脉里带着的、在异乡唯一能触摸到的一点微薄暖意。沈谦那时该是何等仓皇，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，怀着对“亲戚”二字的最后信任，敲响了刘记面铺的门。
“利益足够时，亲眷亦可背弃。”
沈瞳笔尖猛地一颤，一滴的墨汁不受控制地坠落，“啪”地一声在“刘申”二字旁晕开一团浓重的漆黑，仿佛一块骤然凝固的血污，玷污了纸张的素净，也玷污了记忆中那碗曾经香气扑鼻的炒鳝面所带来的、仅存的温情。
她盯着那团墨迹，眼神冰冷。没有愤怒，没有歇斯底里，只有一种浸入骨髓的寒意。芸娘说过，人心是这世上最经不起掂量的东西，尤其是在足够的价码面前。
她在“刘申”与“范青连”之间，用力划上一条粗重的黑线。线的一端是背信弃义的出卖，另一端，必然是足以打动刘申的回报。
是那间位于雀儿街黄金地段、装潢体面的刘记面馆吗？
沈瞳微微摇头。不，不够。那面馆固然价值不菲，足以让刘家从此衣食无忧，但若仅是如此，刘申的胃口未免也太小了些。沈谦之事牵扯的是权倾朝野的祁太师府，是能决定无数人生死的惊天秘密。用这样一个秘密，只换来一间铺面？刘申还不至于眼皮子浅薄至此。他所图的，必然更多，更关乎根本。
而且，这里有一个致命的疑点。沈谦藏匿于刘家，刘申必然清楚沈谦所犯何事，得罪的是何等庞然大物。以范青连那等攀附权贵、心狠手辣之辈的作风，为何不在利用完刘申之后，干脆利落地杀人灭口？只有死人，才能永远守住秘密。这是权谋场上最颠扑不破的真理。
范青连为何要留下刘申这个巨大的隐患？他就不怕有朝一日刘申反水，将当年之事和盘托出？
除非……刘申有足以致命的把柄，牢牢攥在范青连的手中。而且这把柄必须足够沉重，沉重到范青连笃信，刘申绝不敢、也绝不舍得用同归于尽的方式来要挟他。
一个卖面的商户，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把柄落在堂堂审刑院详断官手里？
沈瞳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叩，目光再次扫过纸上“刘申”二字，最终，缓缓移向旁边她早些时候写下的另两个名字——刘子贤，刘子德。
举人儿子……对了！
沈瞳目光骤然一凝，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。刘子贤，那个在长清县时学问平平、连文章都做得磕磕绊绊的表哥，竟然在前年的秋闱中高中举人！而今年，那个连自己名字都曾写不利索的二表哥刘子德，也要下场应试了。王秋芝那日言语间的笃定与隐隐的炫耀，此刻回想起来，处处透着不寻常。
而范青连，他最初不也是科举出身，凭借进士及第，才得以外放原安县为知县，从此开启了看似“坦荡”的仕途吗？
秋闱……科举……
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，如同毒蛇般窜入沈瞳的脑海。
如果，刘申出卖沈谦的代价，并非区区一间面馆，而是他两个儿子的锦绣前程呢？用一个远房侄子的性命，换取亲生骨肉的功名利禄，光宗耀祖……在刘申眼中，这岂不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？
而范青连，也根本无需担心刘申会泄露秘密。除非刘申甘愿亲手毁掉儿子们好不容易得来的、甚至可能是舞弊得来的功名前途，自绝于好不容易攀上的富贵荣华。对于一个将家族未来、儿子前程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市侩商人而言，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。
这便是一道无形的、却比任何枷锁都牢固的缰绳，将刘申死死地拴在了范青连的贼船上。
“呵……”一声极轻的、带着无尽嘲讽的冷笑从沈瞳唇边溢出。倘若她的猜测是真的，那么这梁朝的科举场，这号称为国取士的抡才大典，其下的污秽舞弊之风，竟己猖獗到如此地步了吗？一个审刑院详断官，便可如此轻易地操纵功名？
不，或许不止如此。
沈瞳笔尖凝住，蘸饱了墨，却迟迟未再落下。她想起范青连那看似威严，实则难掩臃肿猥琐的形貌，想起他府中与其俸禄绝不相称的豪奢。
或许，范青连自己当年的进士出身，本就来得名不正言不顺？所以他才能在操作刘子贤、乃至即将下场的刘子德的功名之事上，如此轻车熟路，仿佛早己形成了一条隐秘而稳固的链条。他并非偶然为之，而是这链条上的一环，甚至可能是关键的一环。
只有这样，一切才解释得通。范青连手握刘家儿子科举舞弊的铁证，这便是他控制刘申的“把柄”。而刘申，为了儿子的前途，也心甘情愿被控制，甚至可能还在为攀上这棵“大树”而沾沾自喜。
他们用沈谦的鲜血和清白，铺就了自家通往富贵的阶梯。
烛火“噼啪”一声爆开一个灯花，光线猛地一跳，映得沈瞳半边脸颊明明灭灭。她缓缓放下笔，看着纸上那团混乱而清晰的线条，眼神一点点变得锐利如刀。
原来，仇人不止秦家，不止祁府，还有这些依附其上，吮吸着沈家血肉往上爬的蛆虫。
刘申，范青连……一个都跑不了。
她轻轻吹熄了烛火，将自己彻底融入黑暗。窗外，夜正长，而复仇的路，也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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