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翠儿的身影消失在范府那朱漆大门之后，沈瞳并未立刻转身离开。她站在高阶之下，微微回身，仰头望向门楣上那块黑底金字的“范府”匾额。日光正好，映得那金字有些刺眼，仿佛在昭示着府邸主人的权势与荣光，却也投下了浓重得化不开的阴影。
“姑娘，怎么了？”小满见她驻足不前，面露思索，不由得低声询问。
沈瞳目光依旧凝在匾额上，声音低沉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：“我在想方才见到的那个人——尹大人。”
小满一愣，回想起那个穿着洗旧布袍、神态谦卑得近乎窘迫的高大男子，疑惑道：“他……他有问题？”
“翠儿说，尹大人是范青连器重的人，所以才会在他从原安县高升时，特意将他带回盛京，安排在审刑院。”沈瞳缓缓收回目光，看向小满，眸中锐光一闪，“但你看他今日那身衣饰，以及在范府下人面前那般局促、甚至被赵氏丫鬟随意指使的模样，不难推断出他如今生活颇为窘迫，在范府并没什么地位。”
她顿了顿，条分缕析，语气渐沉：“这就奇怪了。他既是范青连倚重的‘得力干将’，一路从微末时便跟随左右，按理说，即便不是心腹，也该是臂助，怎会混得如此潦倒不堪？范青连自己过着这般豪奢的生活，却让‘器重’的下属如此清寒？”
小满顺着她的思路想下去，也觉出几分不对味来。
沈瞳继续道：“而且，翠儿说他是从原安县就跟来的。也就是说，这位尹大人，几乎是从范青连仕途起步开始，就一首陪在他左右。范青连在原安县所谓的‘政绩’，在盛京审刑院的种种……他即便不是桩桩件件都参与核心，也一定比外人知道更多内情，知晓范青连不少不欲人知的秘密。”
她声音压得更低，带着一种笃定：“一个知晓上司诸多秘密，却又被明显边缘化、甚至生活困顿的下属……小满，你不觉得，这本身就是一个极不稳定的因素，一个可能撬动坚冰的裂隙吗？”
小满恍然，立刻明白了沈瞳的意图：“姑娘是想从他身上入手？”
“不错。”沈瞳颔首，“知己知彼，百战不殆。我们对他一无所知。小满，你稍后想办法，再联系曹爷那边，仔细打听一下这位尹承业尹大人的底细。家世背景，在原安县任何职，与范青连具体是何关系，为何如此清贫，以及……他是否有何把柄或被范青连拿捏之处。”她需要知道这个“尹大人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，是懦弱隐忍，还是另有苦衷，才能判断他是否可能成为突破口，又该如何“对症下药”。
“姑娘……”小满闻言，脸上却露出一丝为难，她凑近沈瞳，声音几不可闻，“咱们之前为了万福那事，银子几乎全填进快活楼了。曹爷的消息您是知道的，向来价码不低。医馆这段时间的分红，支撑日常用度尚可，若要再打听这般官员的详细消息，只怕……只怕不够。再要支用，恐怕只能同陆掌柜赊借银子了。”她深知沈瞳不愿欠陆长风人情，尤其是银钱上的。
沈瞳沉默一瞬。陆长风虽看似大大咧咧，实则心思并不粗疏，赊借银子难免引起他的注意和追问。但眼下，尹承业这条线索似乎透着不寻常的气息，她不能放过。
“那就赊。”沈瞳几乎没有犹豫，声音果决。与查明真相、为家人复仇相比，些许银钱和人情的顾虑，显得微不足道。她必须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。
沈瞳收回望向范府的复杂目光，不再停留，径自转身，沿着来时的青石板路向前走去。步伐稳定，背影决然。
小满见她心意己决，无奈地轻叹一声，也只能赶紧迈步跟上。她一边走，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向陆长风开口，才能显得自然又不惹怀疑。
走了几步，小满忽而“咦”了一声，脚步微顿，目光疑惑地投向街对面。
沈瞳察觉到她的异常，停步转身，问道：“怎么了？”
小满抬手指了指街对面一个支着布棚的简陋茶摊，低声道：“姑娘，你看那边茶摊阴凉底下坐着喝茶的那个人……背影瞧着，好像是梅大人身边的那位庄小公子？”
沈瞳一怔，顺着小满所指的方向看过去。果然见对面茶摊的阴影里，背对着她们坐着一个身着劲装的年轻男子，正独自喝着茶。因隔着一段距离，又只能看到背影，无法辨清面容，确实难以断定是否就是庄小宴。
沈瞳蹙起秀眉，心中瞬间掠过一丝警觉。范府门口，殿前司指挥使梅云映的亲随恰好在此喝茶？“你确定没有认错人？”她确认道。梅云映那人给她的感觉太过危险，他的手下出现在范府附近，是巧合还是别有目的？
小满却对自己的眼力颇有信心，笃定道：“错不了。姑娘你知道的，我过去在……在那地方，见过形形色色的人，瞧人记人很在行的。那身形姿态，准是庄小宴没错。”
言罢，许是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，也或许是觉得既是熟人，该打个招呼，小满竟主动朝街对面挥了挥手，提高了些声音喊道：“庄小公子！是庄小公子吗？”
她这一喊，街对面茶摊坐着的人动作明显顿了一下。过了片刻，那人才慢吞吞地回过身来，朝这边张望。待看清站在街边的沈瞳与小满时，他脸上也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，随即站起身来，面上堆起热情的笑容，快步穿过街道走了过来。
“沈大夫！小满姑娘！”庄小宴拱手行礼，笑容爽朗，“真是巧啊，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二位。”
果然是庄小宴。
沈瞳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他身侧及周围扫视了一圈，并未见到那个令人心生戒备的玄色身影——梅云映并不在。她心中疑虑未消，面上却依旧平静，顺着他的话问道：“庄小公子怎么在这里？” 范府所在的街巷并非繁华市集，一个殿前司的人在此“喝茶”，实在有些突兀。
庄小宴笑容不变，回答得十分自然：“哦，我这是忙公务路过这里，天气炎热，口干舌燥的，就顺带坐下喝杯茶解解渴，歇歇脚。”他指了指身后的茶摊，语气轻松，“没想到这么巧，就遇到沈大夫和小满姑娘了。” 他叫得热情，又问：“沈大夫你们这是……？”
“我在此处替人施诊。”沈瞳言简意赅，并未提及范府。
庄小宴“哦”了一声，拉长了语调，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往沈瞳身后范府的方向瞟了一眼，又迅速收回。他脸上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情，对沈瞳说道：“原来如此。沈大夫，真是不巧，我这边还有公务在身，得先走一步了，不能久陪。”
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，又补充道：“对了，沈大夫，过些日子等我们大人得了空闲，说不定再去光顾你们仁心医馆。上回您给的那药茶，我家大人用了，首说好用呢！” 他这话说得诚恳，仿佛只是随口一提。
沈瞳心中念头飞转，面上却是不动声色，只微微颔首，语气疏离有礼：“庄公子公务要紧，请自便。药茶有效便好。”
“那好，沈大夫，小满姑娘，告辞！”庄小宴也不多留，再次拱手，随即转身，步履轻快地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走去，很快便汇入街上稀疏的人流，不见了踪影。
沈瞳站在原地，望着庄小宴消失的方向，久久未动。夏日街头喧嚣依旧，蝉鸣聒噪，可她心中却泛起一丝寒意。一次或许是巧合，但这般“偶遇”，加上庄小宴那看似自然实则刻意的解释与提及梅云映……这位年轻的殿前司指挥使，似乎对她，或者说对她与范府的往来，投注了超乎寻常的关注。
这绝非好事。她的复仇之路，看来比想象中，还要更加危机西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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