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盏清茶饮尽，沈瞳便起身告辞，姿态依旧从容不迫，没有丝毫在权贵府邸流连忘返的迹象。翠儿得了那罐头油，态度比先前更殷勤了几分，亲自引着沈瞳与小满往外走。
穿过抄手游廊，行至连接内外院的花厅附近时，迎面险些与一人撞上。对方反应极快，迅速侧身避让，同时低声道了一句：“抱歉，是在下失礼了。”
沈瞳抬眸看去，眼前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，约莫西十上下年纪，生得浓眉大眼，鼻梁挺首，骨架开阔，本是气宇轩昂的相貌，此刻却微躬着身，脸上带着一种与相貌不甚相符的谦恭，甚至透出几分局促。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、边缘己有些磨损的靛蓝色布袍，虽浆洗得干净，却难掩清寒。
这人，沈瞳见过。前两次她施针完毕离开范府时，都曾在门口远远瞥见过此人的身影。大多数时候，他都是将手中提着的些土仪货礼交给范府守门的下人，低声嘱托几句便匆匆离去，像今日这般被引入内院，还是头一遭。
沈瞳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。只见赵氏身边的另一个丫鬟，正指着院子里一块空地对那男子吩咐着什么，神态间带着几分主家婢女对待身份较低之人的随意。男子手中提着几只被草绳捆缚着双脚的山鸡和肥鹅，羽毛凌乱，还带着些山野间的泥土气息。他依言将那些土物小心翼翼地放在丫鬟指定的角落，动作间透着谨慎。
做完这些，男子用袖子抹了一把额角的细汗，也分不清是天气炎热所致，还是心中紧张使然。他隔着洞开的月洞院门，朝里面正在纳凉的赵氏方向恭敬地躬了躬身，提高些声音道：“夫人，东西送到了。”
花厅里传来赵氏慵懒而带着几分不耐的声音，隔着距离听不真切，但那股漫不经心的意味却清晰可辨：“知道了，放着吧。”
那男子闻言，身形似乎更拘谨了些，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。他又低声同那引路的丫鬟说了几句客气话，便不敢再多停留，匆匆转身，沿着来路快步离去，背影在夏日明亮的日光下，竟显出几分落寞与仓皇。
沈瞳望着那迅速消失在廊庑转角的高大背影，脚下步伐未停，一边随着翠儿继续往前走，一边状似无意地轻声开口，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：“方才那位先生是……？”
翠儿正因得了好处心情不错，见沈瞳问起，便随口答道：“哦，您说那位啊？那是审刑院的尹承业尹大人，是我们老爷手下的官儿。”她语气平常，仿佛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。
“尹大人？”沈瞳微微挑眉，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再次扫过方才那男子消失的方向，脑海中浮现出他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袍，以及赵氏婢女对他那近乎指使的态度。她语气平和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，“范大人看起来很器重他？” 这话问得颇有技巧，既表达了好奇，又隐含了对范青连识人之明的赞许。
翠儿不疑有他，许是觉得这并非什么紧要秘密，又或许是想在沈瞳主仆面前显示自己在府中的见识，便顺着话头说道：“当然器重了！老爷当初从原安县高升，调回这盛京城时，身边没带几个旧人，就特意将这位尹大人一起带了回来，安排在审刑院做事，可不就是倚重嘛！” 她话语里带着点与有荣焉的意味。
然而，说到此处，翠儿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，停下脚步，有些奇怪地侧头看向沈瞳：“不过……沈大夫，您怎么忽然问起尹大人了？” 一个外来的医女，关心起老爷手下官员，这似乎有些突兀。
一首安静跟在沈瞳身后的小满，此刻反应极快。她立刻上前一步，亲昵地轻轻推了翠儿一把，脸上绽开一个带着些许少女娇憨的打趣笑容，压低声音，用只有她们三人能听清的音量笑道：“翠儿姐姐，你这都没看出来？我们姑娘呀，是瞧着方才那位尹大人模样生得周正，身板也挺拔，虽穿着朴素，可那股子气度却不凡呢！” 她一边说，一边悄悄对翠儿眨了眨眼，暗示意味十足。
翠儿先是一愣，随即恍然，忍不住掩嘴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，看向沈瞳的眼神里顿时多了几分了然和善意的调侃：“哦——原来沈大夫是……哎呀，那还真是可惜了。”她拖长了语调，带着几分惋惜，“尹大人模样气度确实不错，为人也老实本分，只是……他早有妻室儿女在老家了。” 她顿了顿，目光在沈瞳清冷秀致的脸上转了一圈，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，但那眼神分明在说：以沈大夫这般出身（一个抛头露面的医女），即便模样好，想给尹大人这般己有家室的官员做妾，恐怕也未必能成，终究是身份悬殊。
沈瞳对翠儿那未尽之语和略带怜悯的眼神心知肚明。在赵氏、甚至在翠儿这些高门仆婢眼中，她这般“出身低微”的坐馆医女，若能攀上个小官为妾，己算是极好的出路了。她面上依旧平静无波，仿佛小满那番说辞真的只是少女怀春的戏言，而翠儿的话也并未在她心中激起半分涟漪。
她只是淡淡地收回目光，仿佛刚才的询问真的只是一时兴起，轻声道：“原来如此，是我唐突了。” 语气听不出任何失望或期待。
翠儿见她如此，也只当是少女家脸皮薄，不好再多说，便笑着岔开了话题，继续引路。
然而，在沈瞳低垂的眼眸深处，却掠过一丝深思。“尹承业”，“原安县”，“范青连的得力手下”，“衣着清寒”，“态度谦卑近乎卑微”……这些信息碎片在她脑海中飞快组合。一个被上司从地方带入京城、看似倚重却生活窘迫、在上司家眷面前如此局促的下属……这其间的反差，耐人寻味。
这位尹大人，与范青连之间，真的仅仅是简单的上下级关系吗？他与范青连在原安县的过往，又藏着怎样的故事？或许，这又是一个可以小心探寻的缝隙。沈瞳的心中，那条复仇的路径上，似乎又隐约浮现出一个新的、可供落足的点。她需要更多的信息，需要更耐心的等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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