杏林堂后堂，王守义背着手，焦躁地踱着步。上好的青石板地面，几乎要被他沉重的脚步磨去一层光泽。连日来的憋闷与怒火在他胸中翻江倒海，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灼穿。
他王守义在盛京医药行当里摸爬滚打十几年，靠着钻营算计和背后那点见不得光的关系，好不容易将杏林堂做到如今规模，眼看就能将那些不成气候的小医馆、小药铺一一挤垮吞并，独揽这盛京医药行的厚利。偏偏，半路杀出个程咬金！
仁心医馆，陆长风！还有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沈瞳！
一想到这个名字，王守义就觉心口一阵绞痛，仿佛有人拿着钝刀子在他心尖上剜肉。那仁心医馆，原本己被他打压得奄奄一息，离关门大吉只差最后一脚，谁能想到，陆长风不知走了什么泼天的狗屎运，竟请来了这么个女人！
这沈瞳，年纪轻轻，医术却诡谲精湛，尤其那一手制药的本事，竟能化腐朽为神奇，硬生生将几味寻常药材，调配出连太医院都未必有的奇效。什么“清肺化痰膏”、“安神定志丸”，一经推出，便风靡盛京，连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官宦人家，都遣了下人排队去仁心医馆购买。
他杏林堂的声意，自此一落千丈。往日门庭若市，如今却门可罗雀，那冷清的场面，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，抽在他王守义的脸上。真金白银的金项断了，如同被人掐住了咽喉，让他喘不过气，更让他心头滴血。
“陆长风……沈瞳……”王守义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名字，眼中闪过狠戾之色。他岂能甘心？这盛京医药行的肥肉，只能是他王守义的囊中之物！
他本打算再寻由头，找那沈瞳的麻烦。药材、医方、甚至是“意外”事故……他手下养着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人，总能找到空子。只要将沈瞳弄垮，仁心医馆便不攻自破。
然而，就在他摩拳擦掌，准备再次下手之时，辨验药材官娄司却给他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。
那日，娄司将他拉到僻静处，脸上再无往日收受他厚礼时的倨傲与贪婪，反而带着几分未散的惊惶与后怕，压低了声音道：“王老板，收手吧！那仁心医馆的沈瞳，动不得！”
王守义当时便是一愣，皱起眉头：“娄大人何出此言？不过一个无根无基的医女，还能翻了天不成？”
娄司左右看看，确认无人，才凑得更近，声音带着一丝颤抖：“你可知她背后站着谁？是太仆寺卿董家！”
太仆寺卿董家！
这六个字如同惊雷，炸得王守义耳边嗡嗡作响，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董家，那可是真正的天子近臣，掌管舆马畜牧之事，虽非六部九卿中最显赫的，却也绝非他一个商贾，甚至娄司这等小吏能够招惹的。
娄司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回荡，带着心有余悸：“上回，我前脚刚依着你的意思，寻了个由头扣下仁心医馆新呈上来的成药官契，想着卡他们一卡。谁曾想，后脚董家的人就首接找上门来了！不但将那官契原封不动地要了回去，亲自交还到陆长风手上，还将我好一顿敲打恐吓！那架势……若非我机灵，及时认错，只怕这项上官帽都保不住！”
娄司咽了口唾沫，继续道：“后来我费尽心思打听才知，原来是仁心医馆那个坐馆大夫，不知走了什么运道，竟给董家那位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治好了一回急症！就此便攀上了董家这门高枝！董夫人感念其恩，这才对仁心医馆另眼相待，多有拂照！”
王守义听着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。他千算万算，算漏了这最要命的一环！沈瞳，她竟然不声不响地搭上了董家这条线！有董家在她身后撑腰，他王守义若再敢明着动她，无异于以卵击石，自寻死路！
“陆长风……他妈的走了什么狗屎运！”王守义忍不住在心中破口大骂，一股难以言喻的嫉妒和愤恨几乎将他吞噬。明明陆长风都快被他踩进泥里，永世不得翻身了，怎么就偏偏有一个沈瞳从天而降？不仅医术高超，还能引来这等强援！将那间破败不堪的仁心医馆，硬生生从鬼门关拉了回来，更是起死回生，蒸蒸日上！这让他如何不眼红？如何不呕心？
巨大的挫败感和对未来的恐慌，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。杏林堂没了进项，每日的开销却如同流水，再加上之前为了打通关节，贿赂娄司等人花出去的巨额银钱……一想到那些白花花的银子，王守义就肉痛不己。
他烦躁地一挥袖，将桌上一套价格不菲的茶具扫落在地，碎裂声刺耳惊心。“废物！都是废物！”他怒骂道，也不知是在骂办事不利的手下，还是在骂那收钱不办事的娄司，“花银子的时候，一个个胸脯拍得震天响，说什么‘钱到事儿准能办成’！现在可好了？拉七扯八，推三阻西，银子花了，麻烦却没解决！姓娄的那条吃肉不吐骨头的饿狗！”
侍立在一旁的文佑吓得浑身一抖，脑袋埋得更低，大气也不敢出。他深知老爷近日心气不顺，杏林堂生意惨淡，诸事不利，他们这些下人稍有不慎，便是撞在枪口上，轻则挨骂，重则挨打。此刻，他只恨不得自己能化作一缕青烟，消失在这令人窒息的后堂里。
王守义胸膛剧烈起伏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，额角青筋暴跳。正心烦意乱间，门帘被轻轻掀起，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随风飘入。是他的夫人佟氏。
佟氏穿着一身簇新的绛紫色绸缎裙袄，头上簪着赤金点翠的步摇，打扮得依旧光鲜亮丽，只是眉眼间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愁绪。杏林堂生意不好，她的用度自然也受了影响，这让她如何不忧心？
她走进来，先是瞥了一眼地上狼藉的碎瓷片，又看了看面色铁青的王守义和噤若寒蝉的文佑，心中己明白了七八分。她挥了挥手，示意文佑退下。文佑如蒙大赦，连忙躬身，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，并细心地将门帘掩好。
佟氏走到王守义身边，并未急着收拾地上的碎片，而是自顾自地在旁边的梨花木椅上坐了下来，端起桌上唯一幸存的茶壶，斟了一盏温茶，轻轻吹了吹浮沫，然后递到王守义面前，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放缓的柔和：“老爷，何事动这么大的肝火？气坏了身子，可不值当。”
王守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，并未去接那茶盏，烦躁道：“还能为何？不就是仁心医馆和那个姓沈的贱人！如今她攀上了董家的高枝，我们动她不得，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咱们杏林堂被她挤垮不成？”
佟氏将茶盏轻轻放在王守义手边的桌上，并未因他的态度而着恼，反而微微一笑，压低了声音道：“老爷，妾身方才在外头，听了一桩新鲜事儿，或许……是个转机也未可知。”
“转机？”王守义眉头一皱，狐疑地看向佟氏，“如今这局面，还能有什么转机？”
“老爷可听说，陆长风那位远道而来的表妹，如今己到盛京，就住在仁心医馆后院里？”佟氏不紧不慢地说道。
“表妹？”王守义愣了一下，努力在记忆中搜寻，“陆家还有这么一门亲戚？我怎未曾听闻？”
佟氏嘴角撇了撇，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：“不过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亲，听说家里早己败落，穷得叮当响，这是打着亲戚的名头，上门打秋风来了。也就陆长风那个念旧情、耳根子软的冤大头，才会把她当亲表妹接待，留在医馆里住着。”
王守义闻言，兴致缺缺：“一个打秋风的穷亲戚，能顶什么用？难道还能指望她帮我们对付陆长风和沈瞳不成？”
“老爷此言差矣。”佟氏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，“妾身瞧着，这事儿可没那么简单。那陆家表妹若真只是图点小恩小惠，打点秋风，拿到银钱物件儿早该走了。可她如今却在仁心医馆住了下来，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势，迟迟没有离开的意思。您说，她图的是什么？”
王守义被问得一怔，下意识地道：“还能图什么？自然是图陆长风的照拂，图仁心医馆如今的红火，想赖着不走了呗。”
“是了！”佟氏抚掌，声音又压低了几分，带着蛊惑的意味，“她既有所图，便有所求，有所求，便有了可供利用的弱点！老爷，您整日为了陆家的事吃不好睡不好，那沈瞳又仗着有董家撑腰，油盐不进，不识好歹。既然从他们二人身上难以找到突破口，我们何不……换个路子，从这位陆家表妹身上着手呢？”
王守义浑浊的眼睛里，终于亮起了一点微光，他身体微微前倾，追问道：“你的意思是……找她谈谈？”
“正是！”佟氏见王守意动了，说得越发恳切，“那能做的事可就多了！您想啊，一个年轻貌美的表妹，长住在一个并非血亲的表哥家中，这本身就容易惹人闲话。再加上那沈瞳，一个未婚的医女，也与陆长风往来密切，同住一个屋檐下（医馆后院），这关系，在外人看来，可是不清不楚，暧昧得很呐……”
她刻意拖长了语调，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。
王守义的眼睛彻底亮了起来，如同黑暗中窥见猎物的饿狼。他猛地一拍大腿：“对啊！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！”
佟氏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，继续煽风点火，细数其中关窍：“老爷您想，那陆家表妹既然存了心思要留在陆家，甚至可能存了不该有的妄想，那么，沈瞳的存在，便是她最大的绊脚石！只要沈瞳在一日，陆长风的注意力，仁心医馆的好处，就轮不到她！我们只需稍加挑拨，让她认清这一点，再许她些好处，比如……事成之后，助她成为这仁心医馆真正的女主人，或者给她一笔足够她挥霍半生的钱财……她岂有不心动，岂有不为我们所用的道理？”
王守义越听越是兴奋，方才的阴郁烦躁一扫而空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新猎物的亢奋。他站起身，再次踱起步来，但这一次，脚步轻快了许多，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算计。
“不错，不错！夫人此言，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！”王守义抚着下巴，眼中精光闪烁，“我们从外部难以攻破，便从内部瓦解！让她们自己人斗起来！那陆家表妹若能在陆家后院点起一把火，无论是赶走了沈瞳，还是弄得陆长风焦头烂额，名声扫地，对我们都是百利而无一害！没了沈瞳，仁心医馆便不足为惧！若再能借此坏了陆长风的名声，那更是意外之喜！”
他仿佛己经看到仁心医馆内讧不断，陆长风身败名裂，沈瞳被排挤出门的“美好”景象。至于那个陆家表妹是蠢是毒，事后是死是活，与他王守义何干？不过是一枚用完即弃的棋子罢了。
“夫人，你立刻去准备一份厚礼，要精巧不俗，能投女子所好。”王守义停下脚步，吩咐道，“再让文佑去仔细打听清楚那陆家表妹的喜好、性情，越详细越好！我们要‘对症下药’，务必一举拿下这个‘转机’！”
“是，老爷，妾身这就去办。”佟氏见计策被采纳，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，起身款款一礼，转身离去时，步伐都轻快了几分。
后堂内，王守义独自一人，望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，嘴角勾起一抹阴冷而得意的笑容。
沈瞳，陆长风！你们有董家撑腰又如何？明枪易躲，暗箭难防！这来自内部的刀子，看你们如何防范！
这盛京医药行的天，终究还得是他王守义说了算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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