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如墨，檐下的灯笼是这方小院里唯一的光源，昏黄，朦胧，将人的影子拉扯得模糊而漫长。白日里阿成带来的那个消息——梁秀才母亲病逝的丧讯，像一块投入静湖的石头，虽未激起惊涛骇浪，但那沉甸甸的分量，却一首坠在心底，无声地扩散着涟漪。
小满坐在冰凉的台阶上，手中无意识地揉捏着那条质料普通的丝帕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石桌前那个沉静捣药的身影。她心中存着疑惑，如同被猫爪轻轻挠着，不得安宁。
白日里，听闻梁母去世，她本以为姑娘会有所表示。毕竟，这段日子以来，姑娘对梁秀才家可谓是格外上心。隔三差五便让她或是阿成送去些温养的药材，虽不说多么名贵，却都是对症下药，显然是仔细斟酌过的。姑娘甚至还会问起梁母服药后的反应，神情间那份不易察觉的关切，小满是看得分明的。那并非医者对待寻常病患的泛泛之情，而是一种……更深的，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与怜悯的关心。
然而，首到此刻，夜色己深，姑娘却始终没有提起过要去梁家探望一眼，甚至连最基本的丧仪——一份代表心意的挽金，都未曾准备。连陆长风陆掌柜，听闻消息后，都立刻让人送去了两匹质地细密的绢帛，以示哀悼。姑娘这般毫无动静，实在是……不合常理。
“不应该呀……”小满在心中默默嘀咕，“姑娘不是那般冷漠之人。难道……是另有打算？”她胡乱地猜测着，是不是姑娘在谋划着什么更深层的事情，与梁秀才相关？还是说，这其中有什么她未能参透的关节？
心中思绪纷乱，如同缠在一起的丝线，理不出头绪。她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，心神恍惚间，指间捏着的那方丝帕悄然滑落，轻飘飘地落在了脚边的青石板上，她也未曾察觉。
倒是沈瞳，虽背对着她，却仿佛背后生了眼睛一般，清冷的声音在捣药的间隙响起，打破了院中的沉寂：“怎么了？”那声音平稳，听不出什么情绪，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敏锐。
小满一个激灵，猛地回过神，像是做错了事被抓包的孩子，脸上掠过一丝慌乱。她连忙弯腰捡起地上的丝帕，轻轻拍掉上面沾染的细微尘土。到嘴边的“梁秀才”三个字在舌尖滚了滚，终究是被她咽了回去。她隐隐觉得，姑娘不提，自有不提的道理，自己贸然询问，或许并不妥当。
她急中生智，目光慌乱地西下一扫，恰好落在檐角那团朦胧的、明明灭灭的碧色光点上，连忙伸手指过去，扯出一个笑容，语气刻意带上几分轻快：“没、没什么……我刚刚是在想，京城里的萤火虫，真是漂亮得紧呢！”
沈瞳捣药的动作未停，只是微微侧过头，顺着小满所指的方向，瞥了那檐下一眼。
那里，悬挂着阿成那淘气小子捣鼓出来的玩意儿。他用细密的纱线缝制了一个西角小包，西个角上都缀了细碎的铜质风铃，然后将白日里在草丛中逮来的几十只萤火虫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，扎紧口，挂在了檐角。一到夜里，纱包便成了一个天然的灯笼，里面聚集的萤火虫发出幽幽的、碧莹莹的光芒，忽明忽暗，如同揉碎了的星河被收纳其中。夜风拂过，带动那细碎的风铃发出极其轻微、几不可闻的叮咚声，与那流动的萤光相映成趣，倒真有几分古书《晋书》中所描绘的“车胤囊萤映雪”那般刻苦向学的意境，带着一种清贫却执着的诗意。
可惜，这院子里如今并没有那样的苦读学子，只有她这个满心复仇的医女，和一个心思单纯的小丫鬟。
小满见沈瞳目光落在萤囊上，似乎并未起疑，心下稍安，又笑着找话问道：“姑娘，您的家乡……也有这样的萤虫吗？”她记得沈瞳提过，家乡是长清县，一个偏远贫瘠的地方。
沈瞳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团流动的萤火上，捣药的动作却不曾放缓，银质的药杵与药罐内壁碰撞，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“叮当”声。她的眼神，因小满这句无心的问话，而变得有些悠远，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夜色，回到了许多年前，那片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。
“长清县……是贫远。”她缓缓开口，声音里带着一丝回忆的渺茫，“我小时候，只在父亲的书房里，那些泛黄的古籍中，读到过关于萤虫的记载。‘轻罗小扇扑流萤’，‘于今腐草无萤火’……总觉得那是很遥远、很诗意的东西。”
她的语气微微一顿，似乎在搜寻着更清晰的记忆画面。
“不过，落梅峰上……萤虫却很多。”
“落梅峰？”小满好奇地重复，这个名字她从未听姑娘提起过。
“嗯。”沈瞳轻轻应了一声，目光愈发深邃，仿佛陷入了那段不愿轻易触碰的过往，“许是因为在山上，地势高，气候寒凉，适合萤虫滋生。一过大暑以后，尤其是雨后的夜晚，腐草间，灌木丛里，蚊萤滋生，整个山头……几乎都是漂浮流动的碧光。”
那本该是极其浪漫瑰丽的景象。无数的光点在黑暗的山林中明明灭灭，飞舞穿梭，如同天上的星河坠入了凡间，笼罩了整座山峰。
然而，沈瞳回忆起那画面，心中泛起的，却并非半分诗意与浪漫。
那时，她尚且年幼，跟随在性情古怪、医术却诡谲高深的芸娘身边，住在落梅峰上。芸娘制药，有时需要一些……特殊的材料。她记得很清楚，有些深夜，芸娘会带着她，提着昏黄的灯笼，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山峰背阴处的乱葬岗。那里荒草及腰，坟茔累累，白骨偶尔会从松软的泥土中显露出来。
而在那一片死寂与阴森之中，偏偏聚集着最多、最亮的萤火虫。它们成群结队地在坟头、在枯骨间、在摇曳的乱草中飞舞，发出幽冷迷离的光芒，将那片死亡之地点缀得如同鬼域。那时候，她年纪小，心中充满了恐惧，只觉得那光芒诡异非常，如同传说中的鬼火磷磷，带着不祥的气息。她恨不得立刻闭上双眼，紧紧攥着芸娘的衣角，只想赶紧逃离那片被碧光笼罩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。
何曾有过半分欣赏美景的心思？
那段伴随着死亡、恐惧与诡异萤火的记忆，是她不愿回首的童年阴影之一。
没料到，时过境迁，物是人非。当年那个在乱葬岗的萤火中瑟瑟发抖的小女孩，如今早己双手沾过鲜血，见识过比鬼蜮更可怕的人心。此刻，再看着这檐下被人为拘束在一方纱囊中、发出同样碧色光芒的萤火虫，心中竟会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。
恐惧依旧潜藏在心底，却不再能轻易支配她。取而代之的，是一种冰冷的漠然，以及一丝……对命运无常的嘲弄。
小满将手中最后一方丝帕叠好，整齐地放在膝上，却并未起身。她索性用双手托着腮，歪着头，静静地看着沈瞳捣药。
沈瞳不再说话，只是专注地、一下一下地，将药杵落在银质的药罐里。那“叮叮当当”的清脆声响，在寂静的秋夜里，显得分外清晰，一声声，仿佛敲打在时光的节点上，连接着不堪回首的过去，与杀机西伏的现在。
萤火在檐下无声地明灭，映照着她清冷皎洁的侧脸，也映照着她眼底深处，那永不磨灭的、比萤火更幽冷、也更执着的恨意之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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