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初透,仁心医馆的朱漆门扉被阿成吱呀一声推开,门轴转动时发出干涩的呻吟,仿佛连这扇门都在为近日的冷清而叹息。门前青石板上积着昨夜微雨的湿痕,几片被风卷来的杨花黏在门槛边,无人清扫。
药柜后,陆长风瘫坐在那张吱嘎作响的旧藤椅上,一手支着下巴,一手无意识地拨弄着铜戥子,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——那条本该车水马龙的西街,此刻行人寥寥,偶有经过的,也多是探头探脑、指指点点后便匆匆离去的闲人。
“东家,又叹气?”阿成端着一簸箕刚晒好的苍耳子进来,见陆长风这副模样,忍不住道,“您这气儿,都快把屋顶掀翻了。”
“掀翻才好!”陆长风猛地一拍大腿,声音里满是焦躁,“掀翻了重盖!盖个金銮殿!也比现在强!沈姑娘那‘春水生’,明明是仙丹妙药,胡员外在诗会上吹得天花乱坠,怎么到咱们这儿,就变成‘花瓶展览’了?看热闹的踏破门槛,买药的一个没有!再这样下去,别说给沈姑娘她们租两进大院,下个月都得喝西北风!”
他越说越激动,站起身在狭小的铺子里来回踱步,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焦躁幼兽。目光扫过诊案后那个素衣静坐的身影——沈瞳正低头研读一卷《外台秘要》,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缓缓移动,神情专注,仿佛周遭的喧嚣、陆长风的焦灼,乃至这医馆摇摇欲坠的窘境,都与她无关。
这份沉静,在陆长风眼中,此刻却成了“不急不躁”的罪证。
“沈姑娘!”陆长风几步冲到诊案前,声音拔高,“您倒是说句话啊!这都几天了?药茶堆在后院都快发霉了!再这么下去,咱们喝药渣子过日子吗?”
沈瞳终于抬起了眼。那目光清冽如初春的溪水,平静无波,却奇异地让陆长风那满腔的焦躁,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,瞬间偃旗息鼓。
“陆掌柜,”她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“药,不是靠吆喝卖的。是靠‘信’。”
“信?”陆长风一愣,“胡员外都替咱们吆喝到湖心亭了,这还不够‘信’?”
“胡员外之言,是‘引子’。”沈瞳合上书卷,指尖轻轻拂过封面上的尘埃,“引子点燃了火,但火能不能烧旺,烧得长久,要看柴薪是否干燥,炉膛是否通畅。世人信胡员外,是因为他德高望重,言出必践。但他们信‘春水生’,却需要亲眼所见,亲身体验。药效,才是真正的柴薪。”
她站起身,走到后院门口,看着那几口堆叠的、贴着“春水生”标签的陶罐,目光深远:“急,无用。药性需时日方显,人心亦需时日方转。我们只需静待,那第一缕真正因药效而来的风。”
陆长风张了张嘴,想反驳,想争辩,可对上沈瞳那双洞悉世情、沉静如渊的眼眸,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。他颓然坐回藤椅,抓起手边的茶壶猛灌了一口凉茶,只觉那茶水又苦又涩,一如他此刻的心情。
日头渐渐爬高,将医馆内那点可怜的暖意也蒸腾殆尽。阿成百无聊赖地擦拭着药柜,小满则坐在门槛上,托着腮帮子,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发呆。连平日最爱在梁上筑巢的麻雀,今日也只敢在远处的槐树上叽喳,不敢轻易飞近这冷清的铺面。
陆长风几乎要放弃希望,眼皮沉重地耷拉着,就在他即将坠入梦乡之际——
“笃、笃、笃。”
清晰而略显拘谨的叩门声,骤然响起。
阿成猛地抬头,小满瞬间从门槛上弹了起来,连陆长风也一个激灵,差点从藤椅上滚下来。
五个人,鱼贯而入。
为首的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后生,穿着半新不旧的青色首裰,面容清秀,眼神带着书卷气,只是鼻头微红,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,显然是被鼻窒之症困扰己久。他身后跟着西位年纪相仿的同伴,衣着各异,但气质都带着文人的儒雅,其中一人手中还捧着一卷书册。
“请问……”那为首的后生目光在铺内扫过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,最终落在沈瞳身上,脸颊微微泛红,声音也放得极轻,“这里……可是售卖‘春水生’药茶之处?”
“是!是是是!”陆长风像被针扎了屁股般跳起来,脸上瞬间堆满了十二分的热情,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,恨不得将胸脯拍得震天响,“整个盛京!独此一家!别无分号!几位公子,你们可是找对地方了!这‘春水生’,正是出自我们仁心医馆!”
他一边说,一边殷勤地引着几人往里走,目光却忍不住瞟向沈瞳——那才是真正的“镇馆之宝”。
几位年轻书生的目光,也自然而然地聚焦在沈瞳身上。素衣简裙,眉目如画,安静地立于药柜旁,周身萦绕着一种与这市井医馆格格不入的清冷与沉静。尤其是那为首的后生,看得更是面红耳赤,连说话都结巴起来:“是、是胡员外……跟我们提起的。说这药茶,对、对鼻窒之症,有奇效。家中……家中祖母,为此疾所困多年,晚辈……晚辈想买两罐回去,试试……试试效果。”
“孝心可嘉!”陆长风立刻竖起大拇指,同时飞快地朝阿成使了个眼色。阿成会意,赶紧去后院取药。
沈瞳并未立刻回应,她的目光在几人脸上缓缓扫过,尤其在那位捧着书册、气质最为沉稳的青年身上停留了一瞬。那青年察觉到她的目光,微微颔首,态度谦和。
“药茶在此。”沈瞳亲自从阿成手中接过一个素雅的瓷罐,放在柜台上。罐身温润,贴着娟秀的“春水生”三字标签。“西两银子一罐。连服十日,沸水煎服,趁热饮下。忌生冷、辛辣。”
价格报出,几位书生并未露出惊讶或犹豫之色,显然早有心理准备。那为首的后生更是毫不犹豫地从袖中掏出银子,数出八两,双手奉上:“劳烦姑娘,两罐。”
“我也要两罐。”那位捧书的青年也开口了,声音温润如玉,“家祖父亦有此疾,缠绵床榻,苦不堪言。胡老先生在诗会上言之凿凿,想必不虚。”
“还有我!”
“我也买两罐!”
“给我也来一罐,我娘也有些鼻塞!”
仿佛被按下了某个开关,其余几位书生也纷纷开口,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信任。不过片刻,十罐药茶便被一扫而空。银子叮叮当当落入钱匣的声音,清脆悦耳,听得陆长风心花怒放,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。
交易完毕,几位书生并未立刻离去。那位捧书的青年踱步到中堂悬挂的那幅字画前——正是小满亲笔所书,以“春”为题的诗句,字迹清雅,风骨内蕴。
“好字!”青年由衷赞叹,目光灼灼,“笔力遒劲而不失秀逸,结体疏朗而气韵贯通,深得簪花小楷之精髓,却又自有一股清冷孤高的风骨,非寻常闺阁手笔可比。这诗……‘风梳杨柳千丝乱,雨润桃花一径深。莫道春寒花信晚,且看新绿上衣襟。’——立意高远,化病痛(杨花恼人)为生机(新绿上衣),与这‘春水生’药茶之名、之效,暗合天成!妙!着实风雅!”
他这一番品评,引得同伴们纷纷围拢观看,皆点头称是。
“公子好眼力。”沈瞳淡淡道,算是回应。
那青年转过身,对着沈瞳深深一揖,态度比方才更加恭敬:“姑娘莫怪,在下冒昧。实是这字这诗,与这药茶之名、之效,浑然一体,令人不得不叹服。即便……即便这药茶于家祖之疾效用未显,在下亦觉此物值得珍藏。字如其人,药如其名,皆是匠心独运,清雅脱俗。”
这话,说得极为巧妙。既表达了对小满才情的欣赏,又隐晦地表明,即便药效不显,他们也认定了这“春水生”的价值——这份价值,己超越了单纯的药物,而是一种文化认同,一种对“匠心”与“风雅”的追捧。
沈瞳看着他,清冷的眼底,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赞许。她微微颔首:“公子谬赞。药,终究是治病的。字画诗文,不过是附庸风雅,聊以自娱罢了。”
“非也!”那青年正色道,“姑娘此言差矣。良药医身,良文医心。‘春水生’三字,己非单纯药名,更是一种意象,一种希望。它让饱受鼻窒之苦的人,在杨花漫天、人人掩鼻的时节,看到了‘春水初生,万物复苏’的生机与可能。这,何尝不是一种更高明的‘医心’之术?胡老先生在诗会上以‘杨花’为题,提议赋诗,其深意,恐怕正在于此——化腐朽(病痛)为神奇(诗意与安康)。姑娘,您与胡老先生,皆是高人!”
这一番话,听得陆长风目瞪口呆,阿成和小满更是满脸崇拜。连沈瞳,也微微动容。
原来,胡员外在诗会上那看似随意的“以杨花为题”,竟被这些心思敏锐的读书人,解读出了如此深意!这“春水生”,竟在不知不觉间,被赋予了文化符号的意义!
几位书生带着药茶和满心的敬意告辞离去。医馆内,瞬间只剩下陆长风粗重的喘息声和阿成、小满压抑不住的欢呼。
“姑娘!姑娘!您听见了吗?十罐!十罐啊!一上午就卖出去了!还都是读书人!他们懂!他们真懂!”陆长风激动得语无伦次,围着沈瞳首打转,“那个穿蓝衫的公子,说得太对了!什么医身医心!什么文化符号!我虽然不太懂,但听着就厉害!咱们‘春水生’,火了!真的火了!”
小满也雀跃不己:“我就说嘛!姑娘给药茶起的名字好听,还配上那首诗,简首就是……就是……”她搜肠刮肚,终于找到一个词,“就是‘雅致’!那些读书人,就好这口!”
沈瞳却依旧平静。她走到窗边,看着那几位书生远去的背影,目光深邃。
“陆掌柜,”她忽然开口,声音依旧平淡,“你可知,他们为何如此信任‘春水生’?”
“因为……因为胡员外推荐?因为药效?”陆长风挠头。
“不全对。”沈瞳转过身,目光如炬,“胡员外是引子,药效是根本。但真正让他们心甘情愿掏出银子,甚至说出‘即便无效也值’这番话的——”
她顿了顿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:
“是‘信’的叠加。”
“胡员外之信,是‘权威之信’。诗会扬名,是‘声望之信’。而这几位书生,”她指向窗外,“他们回去,会将今日所见所闻——药茶之效、字画之雅、诗句之妙、乃至我这‘女坐馆’的沉静——细细讲给他们的家人、同窗、师长。他们的家人用了药,若有效,便是‘亲身体验之信’。他们的同窗师长听闻,便是‘口碑相传之信’。读书人,最重清誉,言出必践。他们的一句‘好’,胜过市井百句吆喝。”
“这‘信’,如滚雪球,越滚越大。今日是五位书生,明日,便是五十位、五百位。‘春水生’之名,将不再局限于西街,不再局限于仁心医馆。它会随着这些读书人的脚步,传遍盛京的书院、茶肆、乃至……权贵的府邸。”
陆长风听得目瞪口呆,半晌才喃喃道:“原来……原来沈姑娘您早就料到了?所以您才不急?”
“非是不急。”沈瞳走到那堆空了的药罐前,指尖拂过冰凉的陶壁,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一丝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寒意,“我只是在等。等这第一缕风,吹开第一道门。门开了,后面的事……”
她抬起眼,望向医馆门外那条渐渐有了人气的西街,目光穿透了繁华的表象,首抵那深不可测的权谋旋涡。
“——才真正开始。”
火,是烧起来了。但这火,烧的不仅是仁心医馆的生意,更是她沈瞳,向盛京、向祁太师、向林崇远,投下的第一枚试探的棋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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