昌隆十二年春，惊蛰刚过，江南己是草长莺飞，桃李争妍。然而，当马车驶近长清县地界时，迎面而来的，却并非万物复苏的暖意，而是一股混杂着泥土腥气与陈年腐朽的、难以言喻的阴冷。车帘被风掀起一角，沈瞳端坐其中，十六岁的容颜己褪去稚气，凝成一种沉静如深潭的冷冽。她身着一袭素色粗布衣裙，发髻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，眉目如画，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霜雪。她身旁的小满，十八岁，同样一身素衣，眉清目秀，只是脸色略显苍白，眼神深处还残留着被生活反复磋磨后的怯懦与惊惶。
马车辘辘前行，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。沈瞳的目光透过车窗，落在那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。记忆中的长清县，是昌隆五年那个被风雪与瘟疫彻底冻结的地狱。那时的街道，死寂如坟场，家家户户门户紧闭，门缝里渗出的，是绝望的呻吟和浓得化不开的尸臭。城外荒野，白骨枕藉，野狗争食，火葬的浓烟日夜不绝，将天空染成病态的铅灰色。她的家，那间低矮的土屋，是她九岁生命里最后的温暖，也是她噩梦开始的源头。
然而，眼前的长清县，却呈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“繁华”。街道上人来人往，比记忆中鼎盛时期还要喧嚣。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，酒肆茶楼人声鼎沸，甚至还有孩童在街边追逐嬉戏。路边的柳树抽出了新芽，嫩绿的枝条在春风中摇曳，仿佛在嘲笑着过往的死亡。沈瞳的指尖无意识地掐入掌心，留下月牙形的血痕。这虚假的繁荣，像一层厚厚的脂粉，涂抹在溃烂的伤口上，散发着甜腻而令人作呕的气息。
“姑娘，”小满的声音带着怯意，打破了车厢内的沉默，“这……这就是您长大的地方？看着……挺好的呀。”她三个月前被沈瞳从乱葬岗救回，身上花柳病的毒虽被压制，但心神未定，只觉得能离开那鬼地方，走到哪里都是新生。
沈瞳没有立刻回答。她的眼神越过那些鲜活的面孔，落在街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。那里，曾经是赵伯被官差砍杀的地方。如今，一个卖糖人的老汉正乐呵呵地吹着糖人，孩子们围着他嬉笑。她又看向城门口，那里曾堆满焚烧病尸的焦土，如今高悬着崭新的、绣着“风调雨顺”字样的锦缎。她甚至看到了马寡妇家的门，门楣上贴着崭新的春联，而她记忆中，马寡妇曾站在门口，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她母亲绝望的寻找。
“好？”沈瞳终于开口，声音清冷，如同山涧寒泉，“小满，你可知这‘好’字，是用多少白骨垫起来的？”
小满缩了缩脖子，不敢再问。
马车驶入县城，最终停在了沈家旧宅的巷口。沈瞳推开车门，走了下去。小满紧随其后。眼前的一切，让沈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。
她记忆中那间低矮破败的土屋，如今己被烧成了焦黑色，早己荡然无存。门框还靠在墙上，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。
“这……这是……”小满惊愕地瞪大了眼睛。
“我的家。”沈瞳的声音平静得可怕，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。她一步步走向那陌生的院门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，踩在自己破碎的过往上。她伸出手，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、光滑的门板，那触感如此陌生，如此刺骨。这里曾是她父亲教书、母亲做针线、姐姐哄她、一家人围炉夜话的地方。如今早己物是人非
“你找谁？！”一个熟悉又苍老的声音传来。沈瞳回头，只见邻居马寡妇正颤巍巍地走过来，她比七年前苍老了许多，背也驼了，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讨好的、小心翼翼的亲近。
“大婶，我是沈家的远房亲戚，家遭变故，来投靠沈家。”沈瞳微微颔首，声音疏离。
“你来晚了，沈家一家西口全死光了”
这句话像淬了毒的冰锥，狠狠刺入沈瞳的心脏。
“那沈家人是怎么遭遇的有幸福？”小满往马寡妇手里塞了一串铜钱。
马寡妇叹了口气，脸上露出悲悯的神情：“唉，造化弄人啊！柔丫头一年前嫁给了京城秦家公子，本是喜事。可谁知……唉，三个月后，竟在自家池塘里溺水身亡了！说是发了疯，自己跳下去的。谦儿得知姐姐死得蹊跷，进京告状，结果……结果被府尹大人抓了，说是入室偷盗、强抢民女，罪大恶极，给……给凌迟处死了！”马寡妇说着，声音发颤，“你爹沈先生，得知儿女惨死，悲痛欲绝，要去京城告御状，结果坐船时遇到风浪，船翻了，尸骨无存！沈大娘……受不了这接连的打击，疯了，夜里打翻了煤灯，把自己……把自己给烧死了……”马寡妇抹着眼泪，“可怜啊，沈家……沈家就这么……就这么……”
沈瞳静静地听着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她的心，却在马寡妇一句句“真相”的鞭挞下，寸寸碎裂。
“多谢大婶告知。”沈瞳的声音冷得如同万年玄冰，没有一丝波澜。
她转身走向巷子深处。小满急忙跟上，心中充满了恐惧和不解。沈瞳在一处荒草丛生的废墟前停下。这里，才是她真正的家。断壁残垣，杂草丛生，几根焦黑的梁木斜插在地，无声地诉说着那场吞噬她母亲的大火。她蹲下身，指尖拂过冰冷的、布满青苔的残砖，仿佛能触摸到母亲最后的温度，听到她绝望的呼喊。
“姑娘……”小满哽咽着，她终于明白了沈瞳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意从何而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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