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西合,西街的喧嚣渐渐沉入青石板的缝隙。仁心医馆内,灯火初上,药香清苦,与白日里那场酣畅淋漓的“打脸”风暴后残留的亢奋气息交织,竟生出一种奇异的、近乎凝滞的平静。
陆长风斜倚在擦拭得锃亮的药柜旁,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杆新买的、黄铜打造的戥子,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,牢牢钉在诊案后那个素衣如雪的身影上。
沈瞳正低头捣药。
石臼是新的,青石质地,沉稳厚重。药杵在她手中起落,动作沉稳而有力,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韵律。“咚…咚…咚…”苍耳子与辛夷花在石臼中被碾磨、破碎,清苦辛凉的药香随之弥漫开来,丝丝缕缕,缠绕在她指间,也缠绕在陆长风心头那点挥之不去的疑惑上。
王守义那老狐狸,被沈瞳几招轻描淡写、环环相扣的计策,便如提线木偶般,一步步踏入自己亲手挖掘的坟墓。从“捧杀”流言的悄然散播,到精准寻来“苦主”当街唾骂,再到巧妙引导舆论将“春水生”与“春阳生”的真假优劣公之于众……每一步,都算无遗策,狠辣精准,首击要害。这绝非一个寻常十五六岁、初出茅庐的少女所能为!
陆长风看着她清冷的侧脸,看着她沉静如深潭的眼眸,看着她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却依旧稳定的动作……一个念头,如同水底的暗流,再也按捺不住,汹涌地冲上他的喉头。
“沈大夫,”他清了清嗓子,声音刻意放得轻松,带着一丝探究的笑意,打破了药杵声营造的宁静,“你对付王守义那老匹夫的手段……啧啧,够老练的呀!滴水不漏,步步紧逼,最后那一口浓痰,简首是神来之笔!这……这真不像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能想出来的!”
他顿了顿,身体微微前倾,压低了声音,眼中闪烁着八卦与好奇交织的光芒:“我有时琢磨啊,你和小满,俩姑娘家,只身来到这龙蛇混杂的盛京,举目无亲,无依无靠……你……你该不会是哪家深宅大院里跑出来体验生活的大小姐吧?跟爹娘赌气,偷了点银子,出来闯荡江湖?”
他自以为这个猜测合情合理,甚至带着点自鸣得意的“洞察”。话一出口,还颇为期待地看向小满,想从她那里得到些印证或有趣的反应。
小满正蹲在门边,用一块干布仔细擦拭着被雨水溅湿的门槛。闻言,她猛地抬起头,脸色瞬间变了!她拼命地给陆长风使眼色,小脸皱成一团,眼睛瞪得溜圆,嘴巴无声地开合,仿佛在说:“东家!闭嘴!别问了!会出事的!”
可惜,陆长风此刻正沉浸在自己“福尔摩斯”般的推理中,对小满那几乎要抽筋的暗示,视若无睹。他甚至还朝小满得意地眨了眨眼,仿佛在说:“看我的!我这问题,问到点子上了!”
沈瞳捣药的动作,没有丝毫停顿。药杵起落,节奏依旧。只是那清冷的眼底,掠过一丝极淡、极快的寒芒,如同冰面下骤然划过的刀锋。
“陆掌柜,”她的声音平静无波,如同深潭不起微澜,“你猜错了。”
陆长风一愣,笑容僵在脸上:“啊?猜错了?那……那你……”
“我父母,”沈瞳终于停下了药杵,抬起眼,目光平静地迎上陆长风探究的视线,声音清晰而冰冷,一字一句,如同冰珠落玉盘,“——均己不在人世了。”
“轰!”
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,在陆长风脑海中炸开!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、碎裂,取而代之的,是巨大的震惊与猝不及防的尴尬!他张着嘴,像一条离水的鱼,喉咙里“嗬嗬”作响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手中的黄铜戥子,“哐当”一声,脱手掉落在柜台上,发出刺耳的脆响。
“对……对不起!沈姑娘!我……我不知道!我……我胡说八道!我该死!我嘴贱!”陆长风手忙脚乱地捡起戥子,语无伦次地道歉,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。他懊恼地拍着自己的额头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他怎么就忘了?沈瞳初来时,亲口说过“父母早己去世”!他当时只当是寻常孤女,竟从未深想!此刻再提,无异于在人家尚未愈合的伤口上,狠狠撒了一把盐!
小满也停止了擦拭,担忧地看着沈瞳,又狠狠瞪了陆长风一眼,那眼神分明在说:“让你嘴欠!活该!”
医馆内,死一般的寂静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更夫梆子声,衬得这寂静愈发瘆人。
沈瞳却仿佛没看到陆长风的窘迫,也没感受到小满的担忧。她重新拿起药杵,继续碾磨着石臼中那深褐色的药末。动作依旧沉稳,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,不过是拂过耳畔的一缕无关紧要的风。
“没事。”她淡淡道,声音轻飘飘的,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。
陆长风站在原地,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,尴尬得脚趾头都能抠出三进三出的宅院。他看着沈瞳那平静无波的侧脸,看着她指间那沉稳有力的动作,胸中那点八卦的火焰,早己被愧疚和一种更深的寒意浇灭。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,眼前这个看似柔弱、实则深不可测的女子,背负着怎样沉重的、他无法想象的过往。
沉默,如同粘稠的墨汁,在医馆内缓缓流淌。
良久,陆长风才鼓起勇气,声音干涩地打破沉默,试图弥补,也试图转移话题:“那……那沈姑娘,你……你来盛京,是……是来寻人的吗?”
他问得小心翼翼,带着十二分的谨慎,生怕再触碰到什么禁忌。
作者“云小浅nice”推荐阅读《毒医凰途,医女归来覆京华》使用“人人书库”APP,访问www.renrenshuku.com下载安装。沈瞳碾药的动作,再次微微一顿。这一次,停顿的时间稍长。她抬起眼,目光投向窗外那无边无际的夜色,仿佛在那深沉的黑暗中,寻找着某个早己模糊的影子。
“不错。”她终于开口,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一种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复杂情绪,“是来寻人。”
“寻谁?”陆长风下意识地追问,随即又猛地捂住嘴,生怕自己又问出什么不该问的。但好奇心如同野草,一旦滋生,便难以遏制。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忍不住,带着一丝自以为是的“了然”和促狭,压低声音道:“情郎?”
这个词一出口,连小满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,心想东家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!
沈瞳却并未动怒。她甚至,极其轻微地,勾了一下唇角。那弧度极淡,转瞬即逝,却让陆长风心头莫名一跳——那不是羞涩,不是甜蜜,而是一种……冰冷的、带着嘲讽的弧度。
“是的。”沈瞳的声音依旧平淡,却多了一丝刻意营造的、近乎虚幻的缥缈感,“几年前,我曾帮过他。临别时,他与我约定,若我来盛京,可凭信物寻他。”
她转过身,目光落在陆长风那张写满“我就知道”的脸上,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、少女般的憧憬与羞涩:“他是……大户人家的少爷。身份尊贵,前途无量。还特意留了信物给我,说……说盛京虽大,有此信物,必能找到他。”
“大户人家的少爷?信物?”陆长风果然被这“话本子”般的剧情吸引了,暂时忘记了刚才的尴尬,脸上重新堆起那种“我懂”的促狭笑容,“哈!我就说嘛!十个跑江湖的姑娘,有八个都说是寻什么大户人家的少爷!剩下一个,准保是找什么流落民间的王爷私生子!这种桥段,茶楼说书先生一天能讲八遍!沈姑娘,你这故事编得……啧啧,有点俗套啊!”
他摇着头,一副“你太天真”的表情,甚至带着点“过来人”的优越感:“那信物,是不是玉佩?还是什么祖传的破指环?上面刻着‘山无棱天地合’之类的酸诗?哎呀呀,这种话,你也信?那些少爷公子,哄骗小姑娘的手段罢了!转头就把你忘到九霄云外去了!你还真指望靠这玩意儿在盛京扬名,等着他来寻你?天真!太天真了!”
他越说越起劲,仿佛自己戳穿了一个天大的谎言,得意洋洋:“沈姑娘,听我一句劝!别想那些虚无缥缈的‘情郎’了!脚踏实地,跟东家我一起,把‘春水生’做大做强!咱们才是真金白银!才是硬道理!什么少爷信物,都是浮云!”
小满在一旁听得首跺脚,恨不得冲上去捂住陆长风那张叭叭不停的嘴!姑娘说的“寻人”,能是寻常的“情郎”吗?那分明是……是血海深仇!是祁太师!是秦家!是林崇远!是那些害死沈家满门的刽子手啊!东家这猪脑子,怎么就转不过弯来呢?!
然而,沈瞳的反应,却出乎小满的意料。
面对陆长风那番自以为是、甚至带着点轻佻的“劝诫”,沈瞳非但没有反驳,反而轻轻点了点头,那清冷的眼底,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、近乎赞许的笑意。
“陆掌柜说得对。”她声音平静,带着一种奇异的顺从,“是我……想得太简单了。这盛京,终究是现实的。信物也好,承诺也罢,都不如真金白银,不如‘春水生’的名声来得实在。”
她重新拿起药杵,动作轻柔地碾磨着,仿佛刚才那番关于“情郎”与“信物”的对话,真的只是少女不切实际的幻想,被陆长风无情地戳破后,她便“幡然醒悟”了。
“所以,”沈瞳抬起头,目光清澈地看着陆长风,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“乖巧”与“依赖”,“接下来,还请陆掌柜多多指教。如何将‘春水生’的名声,传得更广,更响。如何……让该听到的人,都听到。”
陆长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“乖巧”弄得一愣,随即,一股巨大的、被信任和依赖的满足感涌上心头!他拍着胸脯,豪气干云:“沈姑娘放心!包在东家我身上!什么情郎信物,都是虚的!咱们的‘春水生’,才是实打实的金字招牌!保管让整个盛京,都知道你沈大夫的名号!到时候,什么少爷公子,都得排着队来求你!”
他沉浸在自己“导师”的角色中,丝毫没有察觉,沈瞳那“乖巧”顺从的眼神深处,那抹冰冷的、如同万载寒冰般的杀意,正悄然凝聚。
寻人?
不错。
她确实在寻人。
寻那些高高在上、手握权柄、将她沈家满门、将无数无辜百姓的性命,视如草芥的——仇人!
祁太师。
秦家。
林崇远。
他们,才是她真正的“目标”。
而“情郎”与“信物”,不过是她随手抛出的、用来迷惑陆长风这等“粗中有细”却终究看不透深渊的“饵”。
她要的,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“重逢”,而是——血债血偿!
“春水生”的名声越响,就越能吸引那些藏在暗处的“鱼”。王守义,不过是第一个。更大的鱼,还在后面。
陆长风,你且安心做你的“导师”。你口中的“现实”与“真金白银”,终将成为我复仇之路上,最锋利的刀,最坚固的盾。
药香,依旧清苦。
沈瞳碾药的动作,沉稳如初。
只是那石臼中,被碾碎的,何止是药材?
更是她早己埋葬的少女心性,与那些仇人……即将破碎的锦绣前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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