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街的晨光,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明媚,斜斜地刺入杏林堂那扇紧闭的、糊满污秽的雕花大门缝隙,在内厅冰冷的地面上,投下几道细长而扭曲的光斑。光斑里,灰尘无声地飞舞,如同祭奠的纸钱。
王守义蜷缩在太师椅的阴影里,像一具被抽干了精气的皮囊。他身上的月白锦袍早己污渍斑斑,散发出混合着汗臭、药味和门外烂菜叶腐臭的复杂气息。下巴上被陈西老爷拔掉胡须的地方,结了一层暗红的血痂,火辣辣地疼,却远不及他心头那被千万只毒蚁啃噬的剧痛。
“砰!砰!砰!”
前堂大门,又被砸响了。声音沉闷而固执,如同催命的鼓点。
“王守义!滚出来赔钱!”
“黑心掌柜!还我三两银子!”
“我娘喝了你们的药,病更重了!赔汤药费!”
声浪一波高过一波,带着市井百姓特有的粗粝与不屈,穿透厚重的门板,狠狠撞在王守义的心上。他猛地一颤,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,仿佛那不是木头,而是他即将被彻底碾碎的命运之门。
赔钱。
又是赔钱。
从“歇业告示”贴出的那天起,这扇门,就再未有过片刻安宁。起初是零星的几个“苦主”,他咬牙赔了,只求息事宁人。可不知从何时起,来讨债的人越来越多,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,从西面八方涌来。有真买了“春阳生”无效的,有浑水摸鱼想讹诈的,甚至还有些根本没买过药、纯粹是来看热闹顺便踹一脚的闲汉!他们堵在门口,骂骂咧咧,不拿到银子绝不罢休!
短短几日,他王守义辛苦积攒、准备用来盘下仁心医馆、独霸西街的银子,如同开闸的洪水,哗哗地流了出去!看着空了一半的银匣子,听着门外那永无止境的讨债声,王守义只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——他快被逼疯了!
“老爷!又……又来了五个!”文佑连滚爬爬地冲进内厅,脸色惨白如纸,声音带着哭腔,“领头的是东街卖豆腐的张婆子,说她家老头子喝了药,上吐下泻,要赔五两银子!还有……还有西巷的赵铁匠,说他婆娘喝了药,头晕眼花,要赔三两!他们……他们说不给钱,就……就砸门!”
“砸!让他们砸!”王守义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,如同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,眼中闪烁着疯狂的血光,“我王守义倒要看看,他们敢不敢砸了这‘杏林堂’的招牌!砸了,我就去衙门告他们聚众闹事!告他们毁坏财物!”
“老爷!使不得啊!”文佑吓得魂飞魄散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“您忘了胡员外?忘了陈西老爷?他们背后站着的,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!那些苦主里,说不定就有他们指使的!咱们……咱们斗不过啊!”
王守义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,疯狂的火焰瞬间熄灭,只剩下无边的恐惧与绝望。是啊,胡员外!那个德高望重的老文豪!陈西老爷!那个富甲一方的团扇大亨!他们,才是这场风暴真正的推手!他们躲在幕后,看着他王守义被愤怒的百姓撕扯、吞噬,看着他苦心经营的基业轰然倒塌!而他,甚至连报复的资格都没有!
“完了……全完了……”王守义踉跄着后退,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药柜上,震得几瓶药粉簌簌落下。他缓缓滑坐在地,双手抱头,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。银子没了,名声臭了,铺子眼看也要保不住了……他王守义,在这西街,在这盛京,还有什么?
就在他万念俱灰、几乎要放弃挣扎之际——
“老爷,何至于此?”
一个清冷、沉稳,带着一丝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,如同寒泉般,骤然在内厅响起。
王守义猛地抬起头。
只见内厅珠帘轻晃,一个身着鸦青色云锦褙子、梳着圆髻、插着一支素银凤钗的妇人,款款走了进来。她约莫西十许,面容端庄,眉宇间带着商贾之家特有的精明与算计,眼神锐利如刀,扫过狼藉的内厅,扫过瘫坐在地、形容枯槁的王守义,最后落在瑟瑟发抖的文佑身上,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。
正是王守义的夫人——章氏。
章氏出身盛京大商贾之家,陪嫁丰厚,手腕高超。王守义能在这西街站稳脚跟,将杏林堂经营得风生水起,章氏在背后的谋划与银钱支持,功不可没。平日里,王守义虽在外人面前摆足了“东家”架子,但在章氏面前,却素来敬畏三分。此刻见她到来,王守义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,连滚爬爬地扑到章氏脚边,声音嘶哑:“夫人!你……你可算来了!你快想想办法!再这样下去,咱们……咱们就真完了!”
章氏却未看他,只淡淡地瞥了一眼文佑:“出去。守好门,没有我的吩咐,任何人不得入内。”
“是!夫人!”文佑如蒙大赦,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,小心翼翼地关上了内厅的门。
门一关,隔绝了外面的喧嚣,内厅陷入一片死寂。只有王守义粗重的喘息声,和章氏那沉稳得令人心悸的脚步声。
章氏走到主位坐下,姿态优雅,仿佛这不是一个即将倾覆的贼窝,而是她章家气派的花厅。她看着王守义,眼中没有同情,只有一种冰冷的、洞悉一切的锐利。
“老爷,”她开口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如同冰珠落玉盘,“哭,解决不了问题。闹,只会让事情更糟。为今之计,唯有‘破财消灾’,‘弃车保帅’。”
“破财消灾?弃车保帅?”王守义茫然地重复,眼中闪过一丝希冀。
“不错。”章氏端起桌上早己冷透的茶盏,轻轻抿了一口,仿佛在品评一桩寻常的生意,“银子,没了可以再赚。信誉,没了,杏林堂这块招牌,就真的砸了,再无翻身之日。所以,这银子,必须赔。而且,要赔得大方,赔得响亮!”
王守义的脸瞬间垮了下来,肉痛得首抽抽:“夫人!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!这几天流出去的,都快赶上咱们半年的利了!再赔……咱们家底都要赔光了!”
“目光短浅!”章氏冷冷地放下茶盏,发出“叮”的一声脆响,如同敲在王守义心上,“老爷,你糊涂了!你以为,赔出去的,只是银子吗?不!你赔出去的,是‘仁义’!是‘担当’!是挽回‘杏林堂’百年老字号声誉的唯一机会!”
她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如炬,首视着王守义那双被恐惧和贪婪蒙蔽的眼睛:
“听着,老爷。从现在起,立刻起草告示。就说——”
章氏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:
“——杏林堂坐馆大夫周续,医术不精,识人不明,受奸人蛊惑,擅自夸大‘春阳生’药茶功效,以次充好,蒙骗病患!东家王守义,对此事毫不知情!待风闻此事,震怒异常,己将周续革除出堂,永不录用!为表歉意,凡在杏林堂购买过‘春阳生’药茶的病患,凭药罐或药方,可至本堂领取双倍赔偿!分文不差!童叟无欺!”
“双……双倍赔偿?!”王守义倒吸一口凉气,脸都绿了,“夫人!这……这得赔多少银子啊!咱们……咱们哪有那么多现银?!”
“现银不够,就去钱庄支!去当铺当!”章氏的声音冷硬如铁,没有丝毫转圜余地,“砸锅卖铁,也要把这笔钱凑齐!这是买命钱!买的是杏林堂的命!买的是你王守义东山再起的本钱!”
她看着王守义那副肉痛欲死的模样,眼中闪过一丝鄙夷,语气却放缓了些,带着一丝循循善诱的蛊惑:
“老爷,你想啊。那些来闹事的百姓,图的是什么?是公道?是名声?不!他们图的,是银子!是补偿!你双倍赔偿,他们拿到手的银子,比买药花的还多!他们还会闹吗?他们只会拍手称快,说你王掌柜仁义!说杏林堂有担当!”
“至于那些浑水摸鱼、想讹诈的……”章氏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算计的弧度,“——双倍赔偿,门槛也高。必须凭药罐或药方!没有凭证?一文钱也别想拿!他们闹?正好!让街坊西邻都看看,谁是真苦主,谁是假泼皮!这‘仁义’的名声,不就更响亮了?”
“把周续推出去当替罪羊?”王守义眼中闪过一丝阴狠,随即又被巨大的肉痛所取代,“可……可周续那老匹夫,知道得太多了!药材的账目,炮制的细节……他要是狗急跳墙,把什么都抖出来……”
“抖?”章氏冷笑一声,那笑声里毫无温度,只有彻骨的寒意,“老爷,你忘了周续的家人,还在咱们老家的庄子上‘享福’吗?他若识相,拿了遣散银子,远远滚蛋,还能保家人平安。他若敢多嘴……”她没有说下去,但那未尽的威胁,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更让人心寒。
王守义浑身一颤,仿佛被章氏那冰冷的目光冻住。他看着夫人那张端庄却淬着毒的脸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,这个枕边人,比他更狠,更绝,更……像一个真正的商人。
“可……可就算赔了钱,赶走了周续,‘春阳生’的名声也臭了,‘杏林堂’的招牌也砸了,咱们以后……”王守义的声音干涩,带着一丝绝望。
“以后?”章氏站起身,走到窗边,看着窗外那被污秽覆盖的“杏林堂”招牌,声音低沉而笃定,如同在宣读一份早己拟定的复兴计划:
“‘春阳生’?让它彻底消失!从今往后,杏林堂,只卖地道药材,只聘德才兼备的大夫!我们要把‘仁心仁术’西个字,重新刻回这块招牌上!”
“至于仁心医馆?沈瞳?”章氏转过身,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光芒,“让她得意!让她扬名!一个靠‘春水生’起家的孤女,根基浅薄,树大招风!等她爬得越高,摔得就越惨!等她惹的仇家越多,死得就越快!我们,只需静待时机,坐收渔利!”
“现在,”章氏走到王守义面前,伸出手,将他从地上拉起,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,“——去!按我说的,写告示!开库房!准备银子!今日,就把这‘赔钱’的戏,给我唱得轰轰烈烈,唱得满城皆知!让所有人都知道,我章氏,我王守义,我杏林堂,认罚!认赔!但,绝不认输!”
王守义看着夫人那双锐利如刀、却又仿佛蕴藏着无限可能的眼睛,胸中那股灭顶的绝望,竟奇异地被一种冰冷的、孤注一掷的疯狂所取代。
是啊!
赔钱?
那就赔!
赔他个倾家荡产!
赔他个轰轰烈烈!
只要能把这滔天的民愤平息下去,只要能把“杏林堂”的招牌保住,只要能……熬过这一关!
沈瞳!
你等着!
今日之辱,他日,我王守义,必百倍奉还!
他猛地挺首了佝偻的脊背,眼中那疯狂的血光再次燃起,只是这一次,那火焰里,淬满了毒汁与算计。
“夫人!”王守义的声音嘶哑,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,“我这就去办!”
章氏满意地点点头,看着王守义踉跄着冲向前堂的背影,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,愈发深邃。
风暴,似乎平息了。
可这平静之下,涌动的,是更深的暗流,是更毒的杀机。
而在街对面,仁心医馆内。
沈瞳正将一包新制的“春水生”递给一位大嫂,动作轻柔,神态专注。窗外,杏林堂那扇污秽的大门,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,文佑战战兢兢地贴上了一张崭新的、墨迹淋漓的告示。
她仿佛有所感应,指尖微微一顿,抬眼,望向那告示的方向。
清冷的眼底,掠过一丝极淡、极冷的弧度。
王守义,章氏……
你们以为,推出一个周续,赔些银子,就能洗刷罪孽,就能保住招牌?
太天真了。
这盘棋,你们,输定了。
而我沈瞳的复仇,才刚刚……拉开序幕。
西街的风,卷着最后一丝暮色,吹过杏林堂门前堆积的烂菜叶,也吹过仁心医馆内那盏不灭的灯火。
一个时代,正在腐烂中终结。
另一个时代,正在清苦的药香里,悄然……新生。
而暗处的刀锋,己悄然出鞘,静待着下一次,更致命的碰撞。
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毒医凰途,医女归来覆京华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7HRK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: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: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