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 将军宴上，胆识撼权贵
暮春的钱塘，暮色总比别处来得柔缓些。西泠阁外的垂丝海棠落了满阶，被晚风卷着，黏在青石板缝里，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，连空气里都浸着几分甜腻的粉香。可这香风刮进西泠阁二楼的“听雪轩”，却半点暖不透林晚——如今该叫苏小小了——心头的寒凉。
她指尖捏着一方素色绢帕，帕角被绞得发皱，指腹下能清晰摸到蚕丝的纹路。窗外传来老鸨王妈妈刻意放软的嗓音，正陪着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上楼，那脚步声沉稳有力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苏小小的心尖上。她知道，来的是萧毅。
萧毅，钱塘守军的镇南将军，手握三万兵权，是这江南地面上跺跺脚都能震三震的人物。昨日王妈妈满脸堆笑地来传话时，那语气里的得意与不容置喙，像一根针，扎破了苏小小这些日子靠“钱塘第一才女”名声筑起的微弱屏障。
“小小姑娘，将军可是特地从军营过来的，你可得好好伺候，别扫了将军的兴。”王妈妈当时拍着她的手，指甲上的丹蔻蹭得她手背发痒，“这将军要是满意了，往后咱们西泠阁，在钱塘就没人敢欺负了。”
苏小小当时只低着头，指尖抠着桌角的雕花，没应话。她知道，“伺候”两个字背后藏着什么。这些日子，她借改良账目讨得王妈妈几分信任，凭诗会名声赚得几分体面，可在绝对的权势面前，这些都像纸糊的铠甲，一戳就破。
“吱呀”一声，听雪轩的门被推开。王妈妈先探进半个身子，脸上堆着谄媚的笑：“将军，您看这屋子还合心意不？我特意让小小姑娘备了您爱喝的雨前龙井。”
紧随其后的，便是萧毅。他约莫三十出头，身形高大，肩宽背厚，玄色锦袍上绣着暗纹的猛虎，腰间悬着一把嵌着宝石的弯刀，刀鞘上的铜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碰撞，发出清脆却带着压迫感的声响。他面容算不上俊美，眉眼间带着常年治军的凌厉，下颌线绷得紧实，一双眼睛扫过屋内，像鹰隼般锐利，落在苏小小身上时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。
苏小小握着绢帕的手紧了紧，依着南朝女子见客的礼仪，屈膝行了个礼，声音尽量放得平稳：“民女苏小小，见过将军。”
萧毅没立刻应声，只是走到屋中央的八仙桌旁坐下，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，才淡淡开口：“早闻苏姑娘才名，今日一见，果然名不虚传。”他的声音低沉，带着军人特有的沉稳，却没什么温度，“王妈妈说，姑娘不仅诗做得好，棋艺书画也样样精通？”
王妈妈忙在一旁搭话：“是啊将军！咱们小小可是钱塘头一份的才女，前几日诗会上那首《浣溪曲》，连太守大人都夸呢！”她说着，给苏小小递了个眼神，示意她赶紧讨好萧毅。
苏小小垂着眼，走到桌边为萧毅斟茶。滚烫的开水注入青瓷茶杯，茶叶在水中舒展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。她定了定神，抬眼看向萧毅，语气平静：“将军谬赞了，民女不过是略通皮毛，谈不上精通。只是素来喜欢与文人雅士谈诗论画，若是将军有兴趣，民女倒愿陪将军切磋一二。”
她刻意强调“文人雅士”，又提“切磋”，便是想将话题往雅事上引，避开那些暧昧的试探。萧毅端起茶杯，却没喝，只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，目光落在她脸上，似笑非笑：“哦？姑娘倒是有趣。寻常女子见了本将军，不是畏缩就是奉承，姑娘倒想着与本将军切磋？”
苏小小的心沉了沉，知道眼前这人不好糊弄。她深吸一口气，索性迎上萧毅的目光，语气依旧平稳：“将军是钱塘的守护神，民女敬重将军的军功，自然不愿以俗态扰了将军。况且，将军镇守一方，想必也不愿旁人只记得您的权势，忘了您也有雅兴吧？”
这话既捧了萧毅，又暗里划了条界限。萧毅挑了挑眉，将茶杯放在桌上，指尖在杯沿轻轻着：“看来，苏姑娘不仅有才，嘴也很会说。既然如此，那便说说，姑娘近日可有新作？”
苏小小心中松了口气，知道这一关算是暂时过了。她走到墙边挂着的画板旁，取下一幅刚完成的《西湖春意图》，递到萧毅面前：“这是民女昨日刚画的，想请将军指点一二。”
画上是西湖的春日盛景，苏堤上柳丝依依，湖面游船点点，远处的雷峰塔在薄雾中若隐若现。最妙的是，她没按南朝画师常用的浓墨重彩，反而用了些清淡的笔触，还在画角添了几只翻飞的白鹭，让整幅画多了几分灵动。
萧毅接过画，仔细看了片刻，眉头微挑：“这画法倒是特别，与寻常画师不同。”他指着画中的白鹭，“尤其是这几笔，看似随意，却把白鹭的神态画活了。”
“将军好眼光。”苏小小适时开口，“民女觉得，西湖的美，不在浓艳，而在清雅。就像将军治军，不在于威势逼人，而在于让百姓安心。”
这话一出，王妈妈的脸色瞬间变了，忙拉了拉苏小小的衣袖，示意她别乱说。可苏小小却没停，她看着萧毅，语气诚恳：“前几日，民女听闻城西军营附近，有士兵强买百姓的粮食，还砸了人家的铺子。民女虽不懂治军，却也知道，将军镇守钱塘，是为了护百姓平安。若是士兵扰民，岂不是寒了百姓的心？”
这话像一颗石子，投进平静的湖面，瞬间打破了屋内的气氛。王妈妈的脸白了，站在一旁瑟瑟发抖，连大气都不敢喘。萧毅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，眼神变得锐利起来，死死盯着苏小小：“你一个青楼女子，竟敢管本将军的军务？”
他的声音冷了下来，带着压迫感，屋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。苏小小的手心沁出了汗，后背也有些发凉，可她知道，此刻不能退。若是现在服软，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，往后只会更难脱身。
她挺首脊背，迎上萧毅的目光，语气依旧坚定：“民女不敢管将军的军务，只是心疼那些百姓。他们靠做点小生意糊口，却被士兵欺负，若是传出去，旁人不会说士兵不好，只会说将军管教无方。将军为钱塘付出这么多，不该因这点小事坏了名声。”
她顿了顿，又补充道：“民女知道，这话可能冒犯了将军。可民女既然说了，就没想过退路。若是将军觉得民女多嘴，要罚要杀，民女都认。只是希望将军能想想那些百姓，别让他们寒了心。”
说完，她垂下眼，等着萧毅的发落。屋内静得可怕，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，还有萧毅粗重的呼吸声。王妈妈吓得腿都软了，差点瘫倒在地，心里只想着：这苏小小是疯了，竟敢这么跟将军说话，这下不仅她完了，连西泠阁都要完了！
可出乎王妈妈意料的是，萧毅盯着苏小小看了许久，突然笑了。那笑声不似之前的冷淡，反而带着几分欣赏：“好！好一个敢说真话的苏小小！本将军以为，你不过是个只会吟风弄月的青楼女子，没想到，你还有这般胆识和心术。”
他站起身，走到苏小小面前，语气缓和了许多：“你说的事，本将军知道。前些日子军营扩招，收了些闲散人员，没来得及好好管教，才出了这样的事。本将军回去后，定会严查，还百姓一个公道。”
苏小小心中一松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。她再次屈膝行礼：“将军明察秋毫，民女替百姓谢过将军。”
萧毅摆了摆手，目光落在她身上，带着几分赞许：“你不用谢本将军，要谢就谢你自己的胆识。若是换了旁人，怕是没谁敢在本将军面前说这些话。”他顿了顿，又道，“今日本将军来，本是想见识见识传说中的钱塘第一才女，如今看来，倒是收获不小。”
他转身看向王妈妈，脸色又沉了几分：“往后，别再逼苏姑娘做她不愿做的事。苏姑娘的才情，不是用来讨好权贵的。若是让本将军知道你再逼迫她，休怪本将军不客气。”
王妈妈吓得连忙点头：“是是是！将军放心，奴婢再也不敢了！往后定让小小姑娘安心做自己喜欢的事。”
萧毅满意地点点头，又看向苏小小：“苏姑娘，往后若是有什么难处，可派人去军营找本将军。只要不违背军纪国法，本将军定能帮你。”
说完，他便转身离开了听雪轩。脚步声渐渐远去，王妈妈才瘫坐在椅子上，擦了擦额头的冷汗，看着苏小小，眼神里满是后怕和庆幸：“我的姑奶奶，你可吓死我了！你怎么敢跟将军说那些话？要是将军动了怒，咱们俩都得完蛋！”
苏小小走到窗边，看着萧毅的身影消失在西泠阁门口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晚风拂过她的发梢，带着海棠花的香气，这一次，她终于觉得这香气是暖的。她回头看向王妈妈，笑了笑：“王妈妈，我不过是赌了一把。我赌将军是个明事理的人，不会因几句真话就动怒。”
王妈妈拍着胸口：“你这赌也太大了！下次可别这么冒险了。不过还好，将军不仅没生气，还护着你了，往后你在西泠阁，总算是安全些了。”
苏小小没说话，只是望着窗外的暮色。她知道，这只是暂时的安全。萧毅的护佑，就像暴风雨中的一把伞，能挡一时，却挡不了一世。想要真正脱离风尘，她还得靠自己，还得继续寻找出路。
只是，经此一事，她也明白了一个道理：在这乱世之中，光有才情不够，光有隐忍也不够，有时候，还需要一点胆识，一点敢于跟命运抗争的勇气。而她，恰好不缺这点勇气。
夜色渐浓，西泠阁的灯火一盏盏亮起，映照着满阶的海棠花，也映照着苏小小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。她知道，往后的路还很长，还会有更多的困难等着她。但她己经准备好了，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气，在这风尘之中，为自己闯出一条不一样的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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