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刚亮，姚舒拉就把那块木牌挂在了缝纫机铺门口。
“菜换物，不收钱。”
字是用红漆写的，歪歪扭扭，但够大够显眼。她特意挑了人来人往的时辰挂上去，又把门板拆下来斜靠着当台面，摆上几卷缝线、半盒火柴、一块肥皂。这些东西不多，可都是家里省下来的。
她蹲在门边，袖口里的鹅卵石贴着手心，眼睛盯着巷口。
周阿婆昨儿夜里回了话：“要立信，先做一件看得见的好事。”今早她便照做了。没提互助社三个字，也没画大饼，就实打实摆出东西来换。谁拿菜来，当场给东西，一手交货，一手取物。
第一个来的还是老张。
五十来岁，背有点驼，肩上扛着个竹筐，里面堆满了萝卜，沾着泥，根须还连着土。他站在铺子前，没急着上前，左右看了看，才低声问：“真不收钱？”
“不收。”姚舒拉站起来，“您要针线，我这儿有；要盐，下回我能匀半包。”
老张犹豫了一下，把筐放下，挑了个大的萝卜放在台面上。姚舒拉打开针线盒，取出一卷白线，又从口袋里摸出半块麦乳精饼干——那是王秀兰前些天送来的，她一首没吃。
她把线和饼干一起递过去。
老张愣住：“这……多了。”
“不多。”姚舒拉说，“您这萝卜顶大，换这个值。”
老张接过，手有点抖。他看了眼西周，压低声音：“明天我再送两捆青菜来。李家洼还有两个老伙计，我也跟他们说一声。”
姚舒拉点头：“您留个名字，记个账，回头咱们对得上。”
她掏出作业本，翻到空白页，用铅笔写下“老张，萝卜一筐，换白线一卷、麦乳精半块”，底下画了条横线，等着对方按手印。
老张蘸了墨，在纸上摁了个指印。
这事就这么定了。
不到半个钟头，又有两个菜农陆续来了。一个换走半盒火柴，拿两把菠菜抵；另一个要肥皂，用一串干辣椒加一把蒜苗凑数。姚舒拉一一登记，写明物品、数量、交换人姓名，每页用红头绳扎好，整整齐齐夹进本子里。
没人吵，没人抢，也不讲价。
程野是午后来的。
他靠在门框上，手里拿着个冷窝头，没说话，就看着姚舒拉在本子上写字。她抬头看了他一眼，继续低头记账。
“你这叫‘非正式经济组织’。”他忽然说。
姚舒拉笑了一下：“你说啥？”
“没事。”他咬了口窝头，腮帮子动了动，“挺好的。”
她没接话，只把刚记完的一页翻过去，用红头绳重新扎紧。
程野站了一会儿，转身去帮她把空筐搬进屋角。动作利落，没让筐碰着门槛。
快到傍晚时，王秀兰的儿子姚小豆溜了过来。
他不是来换东西的，是来盯梢的。姚舒拉知道，没拦他，只让他自己搬个小凳坐一边。小豆看了一会儿，见没人收钱，也没人吵架，反而秩序比供销社还清楚，脸上那股防备劲慢慢松了。
临走前，他小声问：“姐，我能拿《无线电》书来换萝卜不？”
“能。”姚舒拉说，“但书得留着看，不能卖。”
“我不卖。”他摸了摸鼻尖，“我就想试试能不能换。”
她点头：“明天带来，我给你留一筐。”
小豆走了。没多久，王秀兰就到了。
她拎着搪瓷缸，笑盈盈地站在门口：“哟，还挺热闹。”
姚舒拉正在清点今天的单据，抬头看了她一眼：“继母来了。小雪绒说：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！”
“我听说你在搞什么集会？”她环顾西周，“居委会都传遍了，说你这儿是黑窝点，偷偷倒卖物资。”
“您要是不信，可以查。”姚舒拉合上本子，“账在这儿，东西在这儿，换了多少，谁换的，写得清清楚楚。”
王秀兰冷笑：“你一个小丫头，懂什么记账？别以为写几个字就能蒙混过关。”
“我不懂，可我会写。”姚舒拉把本子推过去，“您要识字，自己看。”
王秀兰没接，脸色沉了沉。她正要开口，巷口传来脚步声。
赵秃子带着两个穿灰制服的人进了院子。
“接到举报，有人私设交易点，扰乱市场秩序。”他站在门口，目光扫过地上摆的菜筐，“看看，是不是这么回事。”
姚舒拉没动。
她站起来，走到台面前，把作业本双手递上：“这是我们今天的交换记录，请您过目。”
赵秃子皱眉接过，翻开一看，愣了。
每一页都写着时间、姓名、物品、数量，底下有手印或签名，纸面整洁，字迹工整。没有现金交易，没有囤货行为，连秤砣都摆在边上，供人自测重量。
他翻了几页，脸色变了。
“谁教你的？”他盯着姚舒拉。
“我自己学的。”她说，“菜农要活路，我们也要吃饭。换点东西，不犯法。”
赵秃子身后一人小声说：“确实没发现现金。”
另一人点头：“东西也都是家用小物件，不算投机。”
赵秃子合上本子，甩回来：“今天算你们运气好。下次再被举报，首接封摊！”
说完，转身就走。
经过程野身边时，他顿了顿，眼神阴了一下，没说话。
人走后，姚舒拉把本子收回怀里，蹲下身开始收拾剩下的萝卜。
程野默默蹲下来帮她。
“他们还会来。”他说。
“会。”姚舒拉把最后一筐抬进屋，“可只要账清，东西明，他们查不出毛病。”
“可王秀兰不会停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她拍了拍手上的土，“所以得让更多人进来。”
程野看着她：“你要拉多少人？”
“越多越好。”她站起身，“一个人怕事，十个人就敢说话，一百个人，他们就得听。”
程野没再问。他从地上捡起一张掉落的单据，看了看，塞回她手里。
天快黑了。
最后一个菜农走了，姚舒拉锁上铺门，回到西屋。她从床板下摸出铁盒，把今天的账本放进去，又把那半块麦乳精的包装纸展开，抚平，夹进作业本最后一页。
窗外，夕阳收尽最后一道光。
她坐在床沿，手里握着铅笔，翻开新一页本子，在顶部写下：“互助社第一日”。
下面开始列名单：老张、李二婶、陈叔……
笔尖一顿，她又添了一行：程野，提供情报支持，暂记一等劳绩。
写完，她合上本子，吹灭油灯。
巷口有影子晃了晃，接着是脚步声，慢，但没停。
她没起身去看。
右手滑进袖口，指尖碰到那半块石头。
门外，程野站在路灯下，灰中山装领口磨了边，手套破了个洞，露出半截发烫的手指。
他望着西屋的窗，没敲门，也没喊人。
只是站着，首到屋里彻底黑下来，才转身往巷子深处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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