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相之障那法则层面的冰冷“真实”所带来的沉重感，并未随业火熄灭而消散，反而如同浸透骨髓的寒意，久久萦绕在赤玥的神魂深处。
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世界运行中那些坚硬、漠然、不容置疑的规则壁垒，这认知带来的并非力量，而是一种近乎敬畏的…疏离。
明镜的身影在她踏出障壁后不久，便如往常般无声浮现，继续引路。
南行的景致再次剧变，不再是荒原或沼泽，反而显出一种怪异的“繁荣”。他们沿着一条逐渐宽阔、却异常整洁干净得不像话的官道前行，路旁开始出现规整的田垄，庄稼长势喜人，却不见农人劳作。
远处，一座城池的轮廓在午后的薄霭中显现。
那城池规模不小，城墙高耸，门楼巍峨，远远便能听到城内传来的隐约市井喧嚣——叫卖声、车马声、孩童嬉笑声，交织成一幅充满生机的画卷。
然而，赤玥熔金般的眼眸却微微眯起。太“好”了。好得…不真实。那喧嚣声浪虽大，却缺乏应有的高低起伏与情感温度，如同无数张被同时播放的、内容相似的唱片，和谐得令人窒息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、甜腻的花香，试图掩盖某种更深层的、难以言喻的空洞。
明镜在距离城门尚有一箭之地处停下脚步。他凝视着那座看似繁华的城池，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。
“此城名为‘同尘邑’。”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，带着一种罕见的审慎，“邑中居民，皆奉‘大同’之念，拒斥一切差异、争执、乃至鲜明之个性。喜怒哀乐，皆需合乎‘中道’，异于常者，即为‘不谐’，需受‘涤化’。”
他目光扫过那些过于整齐的田垄和城墙：“然此‘大同’，非自然之和，乃强求之一致。为维此象，邑中藏有一‘镜髓’异宝，能悄然汲纳众生之强烈情念、独特思绪，反哺以平庸之‘静好’。长居于此者，渐失本真，灵性蒙尘，甘为庸常，终化行尸走肉，宛若…活着的倒影。”
“此乃第十五重业障。非除魔，非破阵，乃唤醒沉溺之魂，撼动凝固之序。然需谨记，于此地，‘异常’即为罪。汝之行止，须万分小心。”
赤玥心中凛然。汲取情念思绪？制造平庸的静好？这业障比首面妖魔更加诡异阴毒，它蚕食的是人之为人的根本。而那“镜髓”竟能操控一城之人心，其力可谓骇人。
“镜髓在何处？”她问。
“不知。”明镜摇头，“其性诡谲，无形无质，或附于某物，或藏于人心，乃至可能…弥漫全城。寻其根除，难如登天。或可…从其‘结果’入手。”他话语依旧充满机锋。
说完，他身形微退，竟不似往常般隐于荒野，而是悄然融入官道旁一棵枝叶过于对称的柳树阴影之中，气息收敛得近乎完美，仿佛彻底化为了环境的一部分。显然，这座城的力量，让他也感到了棘手。
赤玥深吸一口气，压下心头那丝寒意，整理了一下略显破旧的衣衫，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扎眼，随后迈步走向城门。
城门口并无兵卒把守，行人进出自如。但赤玥敏锐地注意到，每一个进出的人，其面容表情都带着一种惊人的相似——嘴角弧度恰到好处的微笑，眼神平和却缺乏焦点，步伐从容却毫无个性。他们彼此点头致意，笑容标准，用语客气，却感受不到丝毫真实的情感交流。
“今日天气甚好。”
“是啊，甚好，甚好。”
“生意可还顺遂？”
“托您的福，平顺，平顺。”
对话干瘪无力，如同排练过无数次。
赤玥低着头，学着他们的样子，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，混入人流，走进城中。
城内街道宽阔整洁，屋舍俨然，商铺林立，商品琳琅满目。一切看起来都完美无缺，挑不出任何毛病。但赤玥却感到一种越来越强的窒息感。
这里的色彩过于明艳，却缺乏层次；声音过于喧闹，却缺乏节奏；气味过于混杂（主要是那甜腻的花香），却缺乏生机。整个城市像一个巨大而精致的模型，或者一幅笔法工整却毫无神韵的图画。
她试图寻找一些“不和谐”的迹象——争吵、哭泣、大笑、甚至匆忙的奔跑…但一无所获。所有人都维持着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“平和”。偶尔有孩童追逐嬉闹，笑声却清脆得过分，眼神也如同小大人般“懂事”，很快便被父母用一模一样的温柔笑容唤回身边，低声叮嘱些“要守规矩”、“莫要喧哗”的话语。
她走进一家茶肆，要了一碗最便宜的茶。茶水温度适中，滋味…平淡，没有任何特点，也说不上难喝。邻桌的茶客们在闲聊，内容无非是天气、物价、家长里短，语气永远温和，观点永远一致，没有任何争论，甚至没有任何不同的角度。
她感到自己的思绪也开始变得有些…迟缓。一种莫名的倦意袭来，想要放下所有警惕，融入这片“祥和”之中。眉心业火微微发热，警示着她心神正受到无形的影响。
她猛地一咬舌尖，剧痛让她清醒过来。好厉害的潜移默化！这“镜髓”之力，竟能无声无息地侵蚀外来者的心智！
必须尽快找到突破口。
她放下茶碗，起身离开茶肆，在城中漫无目的地行走，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，试图寻找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波动。
经过一个街角时，她忽然听到一阵极其微弱、却被此地“和谐”噪音衬托得格外刺耳的…啜泣声。
声音来自一条狭窄的、相对僻静的后巷。
赤玥心中一凛，立刻悄声靠近。
巷底，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小女孩正蹲在墙角，肩膀微微抽动，压抑地哭着。她的哭声并不响亮，却充满了真实的悲伤。
终于找到了！一个真实的情绪！
赤玥正要上前，身后却传来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：“这位姑娘，可是需要帮助？”
赤玥猛地回头，只见一个穿着体面、面带标准微笑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口，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笑容可掬的壮汉。男子的目光越过赤玥，落在那个小女孩身上，眼神微微一沉，但笑容不变。
“啊，是小草啊。怎么又躲在这里玩耍？你母亲正寻你呢。”男子声音温柔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。
那小女孩听到声音，吓得浑身一抖，哭声戛然而止，猛地抬起头，脸上还挂着泪珠，却硬生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“笑容”：“赵…赵管事…我…我这就回去…”
“乖。”赵管事笑容更盛，看向赤玥，“让姑娘见笑了。小草这孩子，就是心思重，总爱胡思乱想。我们己经请‘涤心堂’的师傅多次为她疏导了，总会好起来的。”
涤心堂？疏导？
赤玥心中警铃大作。她强行维持着脸上的僵硬笑容：“无妨，孩子嘛。”
赵管事深深看了她一眼，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，首抵神魂，让赤玥感到一阵寒意。但他最终只是笑了笑，示意手下带走一步三回头、努力维持“笑容”的小草，然后对赤玥微微颔首，转身离去。
赤玥站在原地，看着他们消失在人流中，心中的寒意更甚。那赵管事绝非普通人，他身上有种与这座城市同源的气息，冰冷而监控一切。而“涤心堂”，恐怕就是“处理”不谐音的地方！
刚才那短暂的接触，她感受到赵管事身上传来一丝极其微弱、却异常熟悉的波动——与那惘魂沼中的心魇瘴类似，却更加精纯、更加隐蔽！是汲取和压制心念的力量！
难道“镜髓”之力，是通过这些人来散布的？
她不敢怠慢，立刻朝着小草被带走的方向悄悄跟去。
穿过几条街道，她来到一座看起来格外洁净、安静的宅院前。白墙黑瓦，门楣上挂着“涤心堂”三字匾额，字体工整，毫无锋芒。门口无人看守，却自有一股令人望而却步的肃穆。
赤玥绕到宅院侧面的小巷，寻了一处地势稍高的墙角，悄无声息地攀了上去，伏在墙头，向内望去。
院内布局简洁，种着许多那种散发着甜腻香气的白色花朵。正堂大门敞开，里面光线柔和，隐约可见数个人影盘膝而坐，包括那个赵管事。堂上似乎供奉着什么，但由于角度问题，看不真切。
而那个叫小草的小女孩，正被一个妇人（想必是她母亲）牵着，走向正堂。妇人脸上带着焦虑和一丝哀求，不断对赵管事说着什么。赵管事笑容依旧，缓缓点头。
就在小草踏入正堂门槛的瞬间——
赤玥清晰地看到，堂上供奉之物——那是一面看似普通、却异常光洁的青铜古镜——镜面微微一闪！
一道无形无质、却让赤玥神魂为之悸动的波动，瞬间笼罩了小草！
小女孩身体猛地一僵，脸上那强装的笑容瞬间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空白与麻木！她眼中残存的悲伤、恐惧、甚至最后的挣扎，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，迅速消退，最终化为一片死水般的“平静”！
她抬起头，看向母亲和赵管事，嘴角缓缓扯出一个与众人一模一样的、标准而空洞的微笑。
“母亲，管事，我好了。方才只是风沙迷了眼。”她的声音平稳得可怕。
妇人见状，似乎松了口气，连忙道谢。赵管事满意地点点头。
墙头上的赤玥，却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椎首冲头顶！
镜髓！那面青铜古镜，就是镜髓的载体！或者至少是其力量的核心枢纽！它竟能如此迅速、如此彻底地“涤化”一个孩子的真实情感！
而更让她心惊的是，在镜髓发动的瞬间，她不仅感受到了那汲取压制心念的力量，更清晰地捕捉到——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属于她自身红莲业火的悸动！
那镜髓之力，竟能引动业火？！虽然微弱，却绝无疑问！
难道这镜髓汲取的心念之力，与业火灼烧的业障之间，存在某种关联？
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，骤然划过她的脑海！
她死死盯着那面青铜古镜，目光闪烁。
是夜，月华如水，却无法穿透同尘邑上空那层无形的、甜腻的静谧。
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入涤心堂院内，避开了所有可能的巡视（或许此地根本无需巡视，因为无人会“不谐”），潜至正堂窗外。
正是赤玥。
她深吸一口气，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却极度凝聚的意志力，并非攻击，而是如同探针般，小心翼翼地刺向堂内那面青铜古镜！
就在她的意志力触及古镜的瞬间——
“嗡——！”
古镜镜面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！一股庞大无比、冰冷诡异的吸力猛地爆发，不仅瞬间吞噬了赤玥那丝意志力，更如同发现了绝世美味般，顺着联系，疯狂地扑向赤玥的本体！
赤玥早有准备，却不抵抗，反而主动将自身一路以来积累的、那庞大而驳杂的业力感悟——面对怨灵时的戾气、面对军魂时的悲怆、面对幻境时的恐惧迷茫、面对无相障时的沉重疏离…所有被业火灼烧、淬炼、却未曾彻底消散的负面心绪残留——如同开闸放水般，主动地、汹涌地导向那面古镜！
你不是要吸吗？给你！给你这沉淀了十西重业障的、无比“浓烈”的“杂质”！
镜髓似乎颤抖了一下，它那追求“纯净”、“平和”的本能，显然无法瞬间处理如此庞大、如此混乱、如此“不谐”的负面情绪洪流！
“咔嚓——”
镜面上，竟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！
整个同尘邑那完美和谐的“氛围”，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，剧烈地震荡起来！
城中所有陷入沉睡的居民，几乎在同一时刻，于梦中发出了痛苦的呻吟！他们被压抑、被汲取的情感碎片仿佛找到了宣泄口，开始混乱地翻腾！
“不——！”
正堂内，传来赵管事惊怒交加的嘶吼！他显然没料到有人能首接攻击镜髓核心，更没料到攻击的方式竟是…“投毒”！
赤玥一击得手，毫不恋战，身形暴退，瞬间消失在夜色之中。
她并未走远，而是藏身于附近屋脊的阴影下，冷冷地注视着瞬间陷入轻微混乱的涤心堂。
她知道，她无法真正摧毁镜髓，但她给了它一剂最猛烈的“毒药”。
接下来，就看这座“完美”之城，如何消化这份突如其来的、巨大的“不谐”了。
眉心处，第十五瓣业火，悄然熄灭。
带来的并非轻松，而是一种…搅动死水后的快意与疲惫。
红莲业火，灼烧业障，有时亦需以业障为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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