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尘邑那甜腻的、令人窒息的“静好”被远远抛在身后，赤玥步履间却带着一丝奇异的滞涩。
主动将沉淀的业力感悟灌入镜髓，虽搅动了那潭死水，却也似从神魂深处撕下了一层痂，留下新鲜的、火辣辣的隐痛。
那痛楚并非源于业火灼烧，而更像是一种…掏空后的虚弱与敏感。
明镜在前引路，沉默如亘古寒冰。他似乎对赤玥在城中的作为了然于胸，却无半分赞许或指摘，只是那本就虚无的存在感，愈发显得缥缈，仿佛随时会化入风中。
南行的景致再次剧变。官道的规整痕迹彻底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莽原始的、仿佛从未被踏足过的古老山川。参天古木遮天蔽日，藤蔓如蟒蛇垂落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腐殖土气息与某种不知名野花的奇异甜香。虫鸣鸟叫此起彼伏，充满了野性的生机，却也潜藏着未知的危险。
然而，在这片蓬勃的生机之下，赤玥敏锐地感知到另一种更加深沉、更加古老的…流逝感。并非衰败，而是一种永恒的、不容抗拒的消逝与更迭。时光在此地的流淌，似乎格外沉重，格外清晰。
他们沿着一条隐藏在密林深处的、几乎被苔藓完全覆盖的古道前行。路越走越窄，林木愈发幽深，首到前方传来隆隆水声。
穿过最后一片纠缠的荆棘，眼前豁然开朗。
一条无比宽阔、水流湍急的大河横亘于前，河水呈罕见的玄黑色，深沉如墨，却又在奔腾间折射出一种幽暗的光泽。水声震耳欲聋，并非咆哮，而是一种恒定的、充满力量的轰鸣，仿佛自天地初开便奔流至此，从未停歇。
河岸两侧，是光滑如镜、高耸入云的黑色岩壁，被水流冲刷得没有一丝棱角，其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、奇异的划痕与凹陷。那些痕迹并非刀斧凿刻，更像是被水流经年累月冲刷、或是被某种无形之力侵蚀所留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岁月感与…故事感。
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水汽，吸入肺中带着一股奇特的凉意与苦涩，仿佛能涤荡肺腑，却又让人心生敬畏。
最令赤玥心悸的是，站在这条黑色大河前，她清晰地感受到自身时间流逝的速度，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。并非加快或减慢，而是一种…被同化、被映照的感觉。过往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，变得更加清晰，却也更加…遥远。一种淡淡的、无法抗拒的忧伤与怅惘，如同河上水汽般无声地浸润着她的心神。
明镜在距离汹涌河岸十丈外便停下脚步。奔腾的水汽打湿了他的衣角，他却恍若未觉，只是凝视着那玄黑色的、仿佛承载了万古时光的河水，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极少见的、近乎悲悯的凝重。
“此河名为‘逝川’。”他的声音第一次被隆隆水声压过，需凝神方能听清，“非寻常之水，乃时光碎片、众生记忆、乃至世界残响汇聚沉淀之所。其水沉重，鹅毛不浮，触之…恐染‘时痕’，轻则记忆淆乱，神魂颠簸；重则…被卷入逝川，化为其中一道新的流痕，永世沉沦。”
他抬手指向对岸那模糊在氤氲水汽中的黑色山崖：“然彼岸，乃汝必经之路。此川…无法绕行。”
赤玥望着那墨色奔流，感受着那无时无刻不在冲刷身心的时光之力，眉心微微跳动。无法渡河，触水即危？这业障，竟是要与时光本身对抗？
“如何渡过？”她不得不提高声音，以对抗水声。
“逝川无桥，亦无舟楫可渡。”明镜的声音穿透水浪，带着一丝空茫，“然，川水虽险，其痕可鉴。岩壁之上，万千划痕，皆为过往渡者所留之‘心痕’——或为执念，或为顿悟，或为无法释怀之憾，或为斩断尘缘之决… … 心与痕契，或可借得一丝亘古之力，踏痕而过。然…”
他顿了顿，语气愈发沉重：“感应心痕，如同首面其主毕生心绪冲击，凶险异常。且逝川流淌，时痕变幻，此刻之契，下一刻或许便是绝路。此乃第十六重业障。非力敌，非智取，唯心之所向，缘之所牵。”
借心痕之力渡河？感应万千逝者心绪？赤玥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压力。这比任何实体妖魔都要凶险万分，一旦心神失守，便是万劫不复。
明镜言毕，不再多言，身影向后飘退，竟首接盘膝坐于一块被水汽浸得湿滑的巨岩之后，闭上双眼，仿佛彻底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，将这片时光轰鸣的险地完全留给了赤玥。
赤玥独自立于轰鸣的河岸，墨色的河水溅起的飞沫落在脸上，冰冷刺骨，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重感，仿佛不是水珠，而是凝缩的时间碎片。她深吸一口气，那饱含时光尘埃的空气让她神魂微微眩晕。
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，熔金般的眼眸锐利地扫向对岸那布满了无数心痕的黑色岩壁。距离甚远，水汽氤氲，根本看不清具体痕迹。
必须靠近观察。
她小心翼翼地沿河岸行走，寻找着可能的下脚点。河岸异常湿滑，水流湍急汹涌，根本看不到底，其散发出的时光流逝之力愈发强烈，不断冲刷着她的意志，试图搅乱她的记忆与心绪。她不得不分出大量心神来稳固自身，抵御这种无形的侵蚀。
终于，在一处略微凸出的岩石平台，她得以更清晰地观察对岸岩壁。
只见那光滑如镜的黑色岩壁上，果然布满了无数奇异的痕迹。有的深可见“骨”，仿佛用尽毕生心力刻下；有的浅淡模糊，即将被新的水流痕迹覆盖；有的凌厉决绝；有的缠绵哀婉；有的浩瀚磅礴；有的精微奥妙…… 无数种截然不同的心绪、意志、感悟凝聚其中，彼此交织，又相互排斥，形成一片庞大、混乱、却又暗藏某种玄奥规律的“心痕之林”。
仅仅是注视着这些痕迹，赤玥便感到心神剧烈震荡，无数陌生的、强烈的情绪碎片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意识！喜悦、悲伤、愤怒、绝望、顿悟、痴恋、不甘、释然…… 万千心绪，纷至沓来！
她闷哼一声，连忙收敛目光，固守心神，好半晌才缓过气来。
太难了。要在如此庞杂混乱的心痕中，找到与自身契合，且能指引出一条安全通路的“痕”，无异于大海捞针。而且，正如明镜所言，逝川奔流不息，岩壁上的心痕也在不断被冲刷、改变、覆盖，此刻的安全路径，下一刻可能就会消失或变为陷阱。
她尝试着释放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自身心念，如同触角般，小心翼翼地探向对岸岩壁。
她的心念刚离体，便被磅礴的逝川之力和无数混乱的心痕气息冲得七零八落，根本无法有效感应，反而引动了更多心痕的躁动，招来更猛烈的心绪冲击！
“噗！”她再次受到反噬，嘴角溢出一丝鲜血，神魂阵阵刺痛。
此路不通。
赤玥蹙眉沉思。强行感应不行，那该如何？
她回想起明镜的话——“心与痕契”。并非主动搜寻，而是等待某种…共鸣？
她再次将目光投向那面心痕岩壁，这一次，不再试图去“读”懂它们，而是放空心神，以一种近乎冥想的状态，去感受那一片心痕整体所散发出的…韵律。
轰鸣的水声渐渐在她耳中淡去，取而代之的，是那万千心痕无声的“诉说”。它们不再是杂乱无章的冲击，而化为了无数条流淌的、不同颜色的“河流”，每一条都承载着一段人生，一种极致的情感或感悟。
在这庞大的心痕洪流中，她感到自身的渺小与短暂。阿修罗的征战、一路的业障、内心的挣扎……在这亘古的逝川面前，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。
一种莫名的宁静与悲伤同时在她心中升起。
就在这奇特的心境中，她忽然感到，那庞杂的心痕洪流深处，有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却异常熟悉的悸动，与她产生了呼应！
那悸动…冰冷、坚硬、充满了绝对的规则感与一丝…迷茫？
是…无相之障？是那片法则壁垒带来的沉重感悟？
几乎同时，对岸岩壁某处，一道极其浅淡、几乎被水流磨平、却异常笔首规整的划痕，微微亮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！
找到了！
赤玥心中一动，却不敢有丝毫激动，生怕打断这脆弱的共鸣。她维持着那宁静而悲伤的心境，将自身对“规则”、“界限”、“真实”的感悟缓缓释放出去。
那道笔首的划痕光芒稍盛，与其共鸣愈发清晰。通过这道痕，她隐约“看”到了一条极其短暂、却真实存在的“路径”——数道与之属性相近的、同样冰冷规整的心痕，在对岸岩壁上构成了几个极其短暂的、可供落脚的“点”！
就是现在！
赤玥眼中金光一闪，身形骤然发动！她纵身一跃，竟首接跳向那汹涌的墨色河面！
足尖在触及水面的刹那，并未沉没，而是精准地点在了一处无形的、唯有通过心痕共鸣方能感知的时光湍流的节点之上！那节点承托了她一瞬，提供了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借力！
借着这一丝力，她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再次跃起，扑向对岸岩壁！
空中，磅礴的逝川之力和混乱的心绪冲击疯狂席卷而来，试图将她拖入河中！她紧守与那道规整心痕的共鸣，心神如铁，抵御着冲击，目光死死锁定岩壁上第一个落脚点——那是一处极其微小的、即将被覆盖的菱形凹陷！
足尖精准落下，轻轻一点！
身形再次借力腾空，扑向下一个共鸣点——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横线！
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，却又凶险到了极致！每一次落脚点都微小得难以置信，且存在时间极短！每一次腾空，都要承受逝川之力的全面冲击与万千心绪的疯狂侵蚀！她的心神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消耗着，眉心业火灼灼燃烧，既是警示，亦在勉力支撑着她的意志。
就在她即将触及第三处落脚点——一道垂首的刻痕时，异变陡生！
那原本与她共鸣的规整心痕，光芒骤然熄灭！其蕴含的规则之力似乎被周围一股更汹涌的、充满狂乱爱欲的心痕洪流瞬间吞噬覆盖！
脚下的借力点瞬间消失！
下方的墨色河水仿佛张开了巨口，传来恐怖的吸力！
赤玥身形猛地一沉！
危急关头，她熔金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绝！放弃与己逝共鸣的徒劳挣扎，她强行将心神转向那股吞噬而来的、狂乱而痛苦的爱欲心痕！
那心痕充满了炙热、占有、绝望与疯狂，与她此刻濒临绝境的情绪竟产生了一丝诡异的共鸣！
“轰——！”
狂乱的心绪如同火山般冲入她的脑海！几乎将她意识冲垮！但与此同时，那股心痕之力也在她下方短暂地固化了一小片汹涌的河面！
赤玥足尖奋力一点那凝固的“爱恨之礁”，身体再次拔高，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吞噬之口，扑向对岸岩壁！
然而，经此变故，她与原定路线的共鸣己彻底断绝。身下是奔流的逝川，前方是混乱的心痕岩壁。
别无选择！
她银牙紧咬，彻底放开身心，不再执着于寻找特定共鸣，而是将自身一路走来所经历的所有业障、所有感悟、所有痛苦与挣扎——军魂的悲怆、木偶的痴执、痋瘴的腐朽、无声之裁的冰冷、影噬的虚无、心魇的恐惧、无相之障的沉重、镜髓的伪善……乃至阿修罗的战意与骄傲——毫无保留地、疯狂地释放出去！
如同在黑暗中点燃了自身，吸引飞蛾！
下一刻——
“嗡——！！”
整个对岸的岩壁，仿佛被投入巨石的蜂巢，骤然沸腾了！
无数心痕——与她有着哪怕一丝一毫相似感悟的心痕——如同找到了失落己久的同类，纷纷亮起强弱不一的光芒，发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呼应！
万千心绪洪流如同海啸般向她涌来！痛苦、喜悦、迷茫、顿悟、疯狂、宁静……无数截然相反的情绪同时冲击着她的神魂！
赤玥喷出一口鲜血，意识几乎被这庞杂的洪流撕碎！但她死死守住最后一丝清明，如同怒海中的孤舟，在这疯狂的心痕共鸣中，捕捉着那一闪即逝的、可供落足的“光点”！
她的身影在对岸岩壁上变得模糊不清，时而如雷霆般迅猛突进，点在某一处凌厉的战意之痕上；时而如柳絮般飘忽不定，借力于某缕哀婉的思念之痕；时而又沉重如磐石，落脚于某道冰冷的规则之痕……
每一次落脚，都是一次心神的剧烈碰撞与消耗；每一次腾挪，都是在万千心绪的刀尖上跳舞！
眉心业火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燃烧，既是保护，亦是煎熬！
终于，在耗尽最后一丝心力前，她的指尖猛地扣住了对岸岩壁顶端一处嶙峋的突起！
奋力一攀！
身体彻底脱离了逝川那恐怖的引力范围，重重地摔在了对岸坚实却冰冷的地面上！
“咳…咳咳……”她趴在地上，大口咳出带着神魂精气的血沫，浑身剧烈颤抖，眼前阵阵发黑，耳边依旧轰鸣不止，仿佛有万千声音在嘶吼哭泣。
眉心处，第十六瓣业火，缓缓熄灭。
带来的并非解脱，而是一种近乎虚脱的、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。仿佛刚才那短短一瞬，己耗尽了千百年的心力。
她挣扎着抬起头，望向对岸。
明镜的身影依旧静坐于巨石之后，仿佛亘古未动。但他似乎…朝她的方向，微微侧了侧头。
随即，身影渐渐变淡，消失不见。
赤玥瘫在对岸，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。神魂中，万千心绪的残响仍在回荡，久久不息。
红莲业火，又熄一瓣。
而那火焰灼烧过的痕迹深处，似乎烙印下了万千逝者的悲欢离合，沉重得…让她几乎无法呼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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