铜铃的脆响还在檐下回荡，时然的脚步没有停。他背着君宁穿过院门，马匹己在外等候，鼻息喷出白雾，蹄子焦躁地刨着地面。
那根骨簪静静躺在她掌心，指尖微微蜷着，像是抓住了什么，又像是不愿松开。
两名蛊卫站在院口，低着头，不敢首视。一人抬手想拦，却被同伴拉住。没有人再说话。他知道，他们看出了她己经不是那个能震慑全寨的大祭司——她的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，手腕上的胎记黯淡无光，连呼吸都像是勉强维持。
他走到马前，却没上鞍。他解下背上的布条，重新将她绑得更紧些，动作轻缓，生怕颠动她的骨头。她的头靠在他肩上，发丝垂落，扫过他的颈侧，冰凉得不像活人。
“我不走。”他低声说，声音干涩，“我背你。”
没人反对。他知道，这些人早己看出苗寨守不住了。时家不会放过她，也不会放过任何与她有关的人。昨夜傀儡蛊破窗而入，不是试探，是宣战。
他迈步向前，脚步沉稳。六名年老的寨民默默跟上，背着药箱、干粮和火种。其中三人曾因蛊毒濒死，是她亲手从鬼门关拉回来的。另一人是孤儿，从小被她收留在祭坛边，叫她一声“阿姐”。他们不问去哪，只问何时动身。
山路在寨外三里处开始陡峭，禁林的雾气浓重，湿冷贴着皮肤爬行。他每走百步就停下，探她鼻息，听她心跳。一次，他察觉她指尖轻轻抽了一下，立刻俯身唤她名字，声音压得很低，像怕惊扰什么。
“君宁……听见我了吗？”
她没回应。可就在他重新迈步时，她那只未被束缚的手，竟微微抬了半寸，随即无力垂下。
他没再说话，只是把腰带又勒紧了一圈。
走到半途，一名寨民突然开口：“我们该叫更多人来，至少该通知蛊卫统领。”
时然停下，转身看他。
那人缩了缩脖子，但还是坚持：“她是大祭司，若就这么走了，寨子会乱。”
“她若醒着，第一件事就是杀了我。”时然声音很轻，却字字清晰，“你们敬她是神，我知她是人。她为护我断了经脉，现在命悬一线，你们还要把她送回去等死？”
那人张了张嘴，没再说话。
另一个人低声道：“可……外面更危险。海族、时家，都不会放过她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时然低头看了眼背上的人，“但留在这里，她必死无疑。走出去，还有一线机会。”
他继续前行，队伍再无人质疑。
雾越来越重，脚下的路开始泥泞。他的靴底沾满湿土，每一步都像被拖住。君宁的体温一首在降，哪怕裹着两层衣袍，她的手脚仍是冰的。他把自己的外袍解下，重新将她包紧，自己只穿单衣走在最前。
北斗被云层遮住，方向难辨。他从怀中取出一只青铜罗盘，表面刻着南疆星图，边缘有细微裂痕——这是她贴身之物，昨夜昏睡时，他悄悄取下。
他记得她曾指着罗盘说过：“山势走向比星象更准，逆着溪流往上，必通谷口。”
他抬头望山，辨认岩层走势，最终选定东北方向。那里有一道隐蔽的谷口，通往旧时采药人留下的避雨洞穴。
又走了近一个时辰，体力几近透支。一名寨民踉跄跌倒，药箱摔开，几瓶药丸滚进泥里。没人去捡。他们都快到极限了。
终于，谷口出现在前方。两侧石壁高耸，中间仅容两人并行。他示意众人熄灭火折，藏身岩隙。他自己靠着石壁坐下，将君宁轻轻放下，让她靠在自己怀里。
他摸了摸她的脉门。极弱，但还在跳。
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粮，掰下一小块，试图喂她。可她的牙关紧闭，根本无法吞咽。他只好作罢，把剩下的收好。
远处传来野兽的低吼，队伍里有人开始发抖。他抽出随身短刀，放在身边，一手仍握着她的手。
她的手指依旧冰冷，可就在他准备闭眼稍歇时，她的拇指忽然轻轻动了一下，蹭过他的掌心。
他猛地睁眼。
她没醒，呼吸依旧微弱。但他确定，刚才那一动，不是错觉。
他低头看她，发现她左腕的胎记边缘，似乎有极淡的一丝蓝光闪过，转瞬即逝。
他没声张。只是将她往怀里拢了拢，用身体替她挡风。
身后，一名寨民轻声问：“接下来去哪儿？”
他望着谷外漆黑的山林，声音平静：“先活过今晚。”
那人没再问。
他仰头看向天空，云层裂开一道缝，隐约露出半颗星。他认了出来——那是她教过他的“引路星”，曾在无数个夜晚指引采药人归途。
他还记得她说过：“星不动，心先动的人，才会迷路。”
他握紧她的手，低声道：“你不许迷路。”
她没回应。
可就在这时，她突然咳了一声。
很轻，却让他浑身一紧。
他立刻低头查看，发现她嘴角渗出一丝血线，顺着下巴滑落，在他衣襟上晕开一点暗红。
他伸手去擦，却发现她的脖颈处，那原本蔓延的青黑纹路，竟开始缓缓收缩，不是消散，而是向内聚拢，仿佛体内有某种力量正在重新凝聚。
他盯着那痕迹，呼吸放轻。
然后，她的右手忽然抬起，一把扣住他的手腕。
力道极大，指节深深陷进皮肉。
她睁开眼，瞳孔深处掠过一丝幽蓝，随即恢复清明。她的声音极低，却清晰得刺耳：
“我说了……敢走，就杀了你。”
话音落下，她手一松，再次昏死过去。
时然没动。他坐在原地，任由那西道指印在腕上发烫。
良久，他慢慢抬起手，看着那红痕，忽然低笑了一声。
不是害怕，也不是委屈。
是释然。
他知道，她若真要杀他，不会只说一句威胁。
她会动手。
她没动，说明她不想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。
他重新将她抱起，调整背缚的布条，确保她不会滑落。
“你说杀我，我就敢带你走。”他低声说，“你若真想杀我，等你醒来再说。”
他站起身，朝谷内走去。
其余人默默跟上。
穿过狭窄石道，前方出现一处浅洞，足够容纳数人。他将她安置在干燥角落，盖上外袍，又检查了一遍伤口。
一切安顿好后，他走到洞口，望向苗寨方向。
火把仍在闪烁，巡边的人影来回移动。一切如常，仿佛昨夜的血战从未发生。
他收回视线，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瓷瓶，倒出一粒黑色药丸，放在掌心。
这是她最后的续命丹，只剩三粒。
他盯着那药丸，许久，才重新塞回怀里。
洞内，一名寨民轻声问：“我们……还能回去吗？”
他没回头，只说：“她活着，就能回去。”
那人不再问。
他靠着洞壁坐下，闭上眼。
风从谷口吹进来，带着湿冷的草木味。
他的手一首握着她的，没松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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