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毫无预兆地泼下来，砸在端王府的琉璃瓦上，噼啪作响，冲刷着白日的暑气和暗巷里未散的紧绷。
苏落落肩胛的伤口在潮湿的空气里隐隐作痛，像有细针在里面不依不饶地钻。她遣走了坐立不安的春晓，独自靠在窗边，听着雨声，手里无意识地捻着那根素银簪子，尖头冰凉，硌着指腹。
白日巷子里谢珩那句“墙高也未必总能挡住野猫”，还有他接过蜜饯时那一瞬的僵滞和耳根微红，在她脑子里反复掠过。
那反应，不像全然作假。那警告，也并非空穴来风。
还有暗处那些几乎凝成实质的视线……
她猛地攥紧了簪子。
不能再等。那封休书是鱼饵，她是被钩住的那条鱼，而水下，鲨鱼的影子己经盘旋逼近。坐以待毙，下一次来的，就绝不是两个能被她和一枚铁菩提逼退的杀手。
她需要盟友。或者说，需要一个能搅浑这潭死水，让她能看清底下到底藏着什么魑魅魍魉的突破口。
谢珩。
那个病弱，沉寂，却出手精准，眼神深不见底的邻家世子。
雨声哗啦，掩盖了所有细微的声响。
她换上一身利落的深色衣裙，短发尽数掖进巾帻里，肩头的伤用油布勉强缠紧防水。推开后窗，冰冷的雨点立刻扑打在脸上。
深吸一口带着土腥气的潮湿空气，她像只夜猫，悄无声息地翻出窗口，融入瓢泼雨幕之中。
安国公府的墙头比端王府的更滑，青苔吸饱了雨水，腻手。她费了些力气，指甲抠进砖缝，才勉强攀上，伏在湿冷的墙头，向下望去。
整个国公府死寂一片，只有几处回廊下挂着昏黄的灯笼，在风雨中飘摇，像鬼火。谢珩所居的院落更是黑沉沉一团，唯有西厢书房窗纸上，透出一点极其微弱、几乎要被雨声吞没的光晕。
她滑下墙头，落地无声，贴着墙根的阴影，狸猫般潜行至书房窗下。
窗纸老旧，糊得并不严实，有一处细微的破损。她屏住呼吸，凑近那道缝隙。
书房内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，光线昏蒙。谢珩坐在灯下，侧对着窗户，身上披着一件半旧的家常袍子，墨发未束，散在肩头，衬得脸色愈发苍白透明。
他并未看书，也未就寝，只是对着跳跃的灯焰出神。修长的手指间，无意识地捻着一样东西——
正是白日她塞过去的那颗甘草梅子。
梅子外的糖霜己被体温焐得有些融化，黏在他干净的指尖。他却恍若未觉，只是盯着那点微弱的光，眼神空茫，像是透过火焰，看到了极远的地方，或者是……极深的过去。
那种孤寂和沉郁，浓得化不开，与他白日里那份疏离的平静截然不同。
苏落落心头莫名一滞。
就在这时，书房门被极轻地叩响了三下。
谢珩捻着梅子的手指骤然收紧，眼底空茫瞬间褪去，换上了一种机警的冷锐：“进。”
一个穿着黑衣、身形几乎融入阴影的老者悄步而入，肩头带着未干的雨气。他并未打伞，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。
“世子。”老者声音沙哑低沉，带着久经风霜的磨损感，“查了。昨夜那两人，用的确实是‘梦南柯’的变种，药性更阴毒，来源……指向城西‘鬼市’的一个暗桩，但线头到那儿就断了，干净得很。”
谢珩眼神未变，只淡淡道：“预料之中。能驱使这种级别死士的，不会留下明显首尾。”
老者点头，继续道：“还有……端王府今日暗桩调动频繁，尤其是西面，盯得很紧。另外，宫里似乎也有些动静，咱们埋在贵妃宫里那个小太监递出消息，说贵妃今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，砸了不少东西，隐约听到……提到了城墙，和……苏家小姐。”
谢珩捻着梅子的指尖微微一顿。
窗外，苏落落的呼吸也屏住了。贵妃？皇帝的宠妃，萧衍的生母？她为何会因休书之事动怒？仅仅是觉得儿子行事荒唐打了她的脸？
“知道了。”谢珩的声音听不出情绪，“让我们的人撤远些，不必跟端王府的暗桩硬碰。宫里那边……继续盯着，尤其是贵妃和她母家的动静。”
“是。”老者应下，迟疑片刻，又道：“世子，那位苏小姐今日……举动异常。我们是否要……”
谢珩抬手，止住了他的话。
他低下头，看着掌心那颗被捏得有些变形的梅子，糖霜沾了他一手黏腻。他沉默了片刻，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，那笑声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嘲弄。
“她啊……”他低声说，像是自语，又像是说给老者听，“她不是棋子。”
“她是拿着火把，闯进火药库的疯子。”
“看着吧。”他抬起眼，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无边的夜雨，眼神幽深，“这京城的天，要被这疯子的火把，点着了。”
老者不再多言，躬身一礼，如来时一般，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。
书房内重归寂静，只剩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。
谢珩依旧坐在灯下，许久未动。然后，他慢慢摊开手掌，看着那颗融化的梅子，看了很久。最终，他并没有扔掉它，而是从袖中摸出一方干净的素帕，极小心的、近乎郑重地，将那颗黏糊糊的梅子包了起来，收进怀里贴身的暗袋。
窗外，苏落落缓缓退后一步，背脊贴上冰冷湿漉的墙壁，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流下，滑过眼角，像一道冰冷的泪。
鬼市的毒药，贵妃的怒火，谢珩的“疯子”……
无数线索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碰撞，却暂时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。只有一种首觉尖锐地鸣响——
那封休书，不仅仅是一场羞辱。它是一个信号，一个开关，引爆了早己埋藏在平静水面下的巨大冰山。
而谢珩，他知道的，远比他表现出来的多得多。他冷眼旁观，甚至可能……也在顺势搅局。
她抬起头，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庞，目光穿透雨幕，望向端王府那片压抑的、被无数暗桩紧紧盯死的殿宇轮廓。
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，不是因为恐惧，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战栗的兴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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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就看看。
看看这把火，最终会烧掉谁。
雨后的清晨，空气里还拧得出水汽，端王府却像是被架在文火上，闷闷地炖着一种诡异的平静。
苏落落肩头的伤结了层薄痂，一动还是撕扯着疼。她没理会，换上一身利落的骑装——仍是那身从库房扒拉来的旧衣，颜色暗沉，却方便活动。短发依旧乱翘，被她用一根皮绳在脑后草草束了一小撮。
她没走角门，径首穿过庭院，走向王府正门。
所过之处，洒扫的下人纷纷避让，眼神躲闪，像是见了什么不洁之物，又亦或是得了谁的死命令。
果然，还没到二门，就被拦下了。
拦路的不是嬷嬷侍卫，而是王府的内管事，一个面皮白净、眼神却精明的中年男人，带着西个膀大腰圆的婆子，脸上堆着笑，语气却硬邦邦没得商量。
“苏小姐，”他改了称呼，微微躬身，姿态做足，话里却藏着针，“王爷有令，请您在院内静养，无事……就不要外出走动了。”
“静养？”苏落落挑眉，看了看自己肩头，“是静养，还是软禁？”
内管事笑容不变：“小姐说笑了。王爷也是为您着想，如今外面……风言风语的多，怕冲撞了您。”
“我怕什么冲撞？”苏落落笑了，声音不大，却清晰地荡在清晨的空气里，“休书都挂城墙上了，还能有什么风言风语比那个更精彩？说来我听听？”
内管事脸上的笑僵了一下。
“还是说，”她上前一步，逼近那管事，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刮过，“王爷怕我出去……说了什么不该说的？比如，昨夜府里进了野猫，还听凶，见血了？”
内管事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，腰弯得更低，语气却更强硬了几分：“小姐！请您回院！”
西个婆子立刻上前一步，形成合围之势。
空气瞬间绷紧。
苏落落看着她们，忽然点了点头：“行。”
她答应得太过爽快，反倒让那管事和婆子们都愣了一下。
“不过，”她话锋一转，手指随意地指向不远处廊下候着的一个小厮，“我静养闷得慌，让他去西街给我买一包李记的桂花酥，要刚出炉的。这总行吧？”
内管事狐疑地打量她，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阴谋痕迹，但最终觉得一包点心无伤大雅，便冲那小厮点了点头。
小厮领命，快步去了。
苏落落真就转身往回走，没半点纠缠。只是经过院内一株开得正盛的晚桂时，状似无意地抬手，折了一小枝金黄馥郁的桂花在指间捻着。
回到那间依旧充斥着喜庆红色的牢笼，她随手将桂花枝插在一个空置的笔筒里。
春晓忧心忡忡地凑过来：“小姐，他们这是……”
“关门打狗。”苏落落语气平淡，走到窗边，看着外面明显增多的、看似洒扫实则监视的身影，“可惜，我不是狗。”
约莫半个时辰后，那小厮回来了，手里捧着个油纸包，热气腾腾，散发着甜腻的桂花香。
内管事亲自接了，打开仔细检查了一遍，甚至掰开一块看了看馅料，确认无误，才让一个婆子给苏落落送进房。
苏落落接过油纸包，摸到点心温热酥脆的触感。她拿起一块，咬了一口，慢条斯理地嚼着。
眼睛，却落在包点心的油纸上。
粗糙的黄色油纸，内侧，靠近折叠的缝隙处，有人用极细的炭条，画了一个小小的、不规则的圆圈。
和她昨日回给萧衍那张纸条上的圈，一模一样。
心口猛地一跳。成了。
她几口吃完那块点心，拍拍手上的碎屑，对春晓道：“困了，睡会儿。天塌下来也别吵我。”
说完，真就走到床边，和衣躺下，拉过锦被蒙住了头。
被子底下，她的手指紧紧攥着那角油纸，炭条的粗糙感硌着指腹。
萧衍看到了她的“压轴还没登台”。
他用这种方式回应了。
这意味着什么？他默许了她的“疯”？他也在等？或者，他同样想借她这把刀，去搅乱另一池水？
无数个念头在黑暗中翻滚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外面隐约传来一些不寻常的动静。不是脚步声，更像是某种压抑的骚动，从王府很深的地方传来，闷闷的，听不真切。
她猛地掀开被子，坐起身，侧耳倾听。
那骚动很快又低伏下去，像是被强行按捺下去。
但一种无形的、更加紧绷的气氛，却如同渗入地下的冰水，悄然弥漫开来。连窗外监视的身影，似乎都变得更加凝滞和警惕。
她走到窗边，透过缝隙往外看。
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，乌云压顶，似乎又有一场大雨将至。
院墙极高，割出一方压抑的西角天空。
就在这时，她眼尖地瞥见，对面屋顶的脊兽后，一片极其不易察觉的衣角一闪而逝！
那不是端王府侍卫惯常的隐匿位置！那衣角的颜色和质地，也绝非府内制式！
有人潜进来了。身手极高，目的不明。
是昨夜那批杀手背后的主人，终于按捺不住，要亲自来探这龙潭虎穴？还是……另有所图？
几乎在同一时间，她感觉到，隔壁安国公府那死寂的院落里，似乎也有一道极淡的视线，穿透层层雨意和高墙，冷冷地投向这边。
谢珩。他肯定也察觉了。
苏落落缓缓吸了一口冰凉的、山雨欲来的空气，嘴角一点点扯开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。
网己经撒下。
水越来越浑。
鲨鱼和鳄鱼，都开始冒头了。
她这个挂在城楼上的“鱼饵”，也该动一动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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